6月30日早上不到八点,微冷的风扑面而来,而我的面前已经摆了一小碗锅包肉。一块块经过油炸后的肉片底气十足地支棱着,色泽金黄,卖相诱人。作为世界锅包肉大赛品鉴官的我,此刻连早饭都还没吃,却要把这碗锅包肉炫下去。还没太睡醒的我,看着身边的其他品鉴官,他们已经一口接一口地开始吃了。
我已经连续两天都在吃锅包肉了,除此之外,这两天没吃任何食物。锅包肉是用猪身上最好的里脊做的。按照菜量,两天下来,少说也要吃了四五十头猪。可从前一天的大众组吃到第二天的专业组,我靠舌头能分辨出来的区别,仅仅是专业组做的锅包肉比大众组做的薄一些,味道没那么强烈。
而带来免费吞下肚子的这些猪肉的,起源于五天前的一通电话。
“这里是世界锅包肉大赛组委会。你被抽中成为锅包肉品鉴官。”
“我?”
“一共是1.9万多人报名,我们抽了三百人,每个组别一百人。你是社会大众组。这个周末,你能来吗?”
“能。”
我被意外地喜悦冲昏了头脑,一口答应下来。作为东北人,连我自己都没有看好这样的世界大赛。做锅包肉的,不过就是东三省罢了。“世界”两个字不过是噱头。跟东北一向强调的“实在”,有点违和。
更显得我对这个大赛不了解的是,连大赛举办的城市都弄错了。
“世界”大赛,不在省会?
像江浙沪一带的铁路网超级发达一样,东三省范围内的铁路称得上班次频繁。尤其从沈阳、长春、哈尔滨三个省会之间的高铁票,甚至达到半小时一班。“长春有什么好玩的?”作为东北人,我不了解吉林省。四处打听的同时,在心里默认为举办世界大赛,再怎么说也要省会城市出马吧?
直到有人一语惊醒梦中人,“为什么要去长春?比赛在吉林。”我才恍然大悟,在吉林举办的意思,不是在吉林省举办,是在吉林市举办。省市同名的巧合,我差一点就买了去长春的高铁票。
而在1980年代去过吉林的父亲特别叮嘱我,吉林的化工厂很多,一下火车就能闻到一股化学制品的味道。这么一说,我又开始打退堂鼓:“还是不去吧!”“免费吃肉,怎么还不去!”“哪里是免费。往返的车票,加上住宿都要小五百。”“足够在沈阳吃上十盘锅包肉了。”此番纠结,到底定了车票。由于车次少,只能提前一天,也就是周五的晚上抵达吉林。
当我终于到了吉林,已经是夜里十点四十。一出站,就被吓到。七八个司机跑上来,问我要不要打车。真正让我惊讶的是,在这七八个司机身后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停着至少三四十辆出租车。几分钟内,我被八九个出租车司机围住了。一位大姐直接拉着我的胳膊,“小伙,你去哪儿?我送你!”并把我拽到了一辆用透明塑料布笼罩着的三轮蹦蹦旁边。
“不不不,我要坐出租车。”
“出租车和我这个有啥区别。”
“我需要安全一些。”
“我这个很安全,大姐需要你帮忙……哎,你别走啊!”
我忙跑到一辆出租车旁,说了酒店的地址。出租车司机竟然下了车,然后一只手抓住我,防止我跑掉。他开始大喊另外一辆车,“你来送他!我不跑远的,我就跑近的。”司机的手很有力气,我竟没挣脱。过来接手的那位司机立刻示意我上车。我当时有点忐忑了,远路?我预定的酒店到底有多远!
此番司机揽活的景象,我只在2000年时的沈阳看到过。我所谓的“远路”车程花了将近二十分钟,居然只有12块钱。12块钱,不要说在北上广深,就算在沈阳,也顶多跑出去不到五公里。但在吉林,我已经横跨了整个松花江。
“师傅,你们这里要举办世界锅包肉大赛了吧?”
“嗯呐。你是来参赛的啊?”
“我是来吃的。”
“嗯呐。我们这里都爱吃锅包肉。就是吉林头些年经济好。最近没有以前好。”
“头些年?是2019年之前吗?”
“不是,1970年的时候。”
出租车司机直接把“头些年”一杆子支到了我出生之前。好像没有照顾好我这个“客人”般,我都付完了车费,司机还不肯让我下车,拉着我的胳膊,“饿了的话,往前走。看到那个红绿灯了吗?左拐,是烧烤一条街。开到凌晨一两点,可热闹了!”“要是还想逛一逛,就去大教堂那面,有灯光,好看的!有点远,打个车就行!”
我本来无意的一句“我是来参加锅包肉大赛的”,直接让如家酒店前台给我的大床房升级成商务大床房。等我走进商务大床房,又惊讶了。乖乖,花了一百出头的房型在沈阳至少两百块一晚。
我好像坐上了一趟穿回三十年前的列车。从2024年直接回到了1990年,甚至更早的时光。吉林人的热情里,不仅是对外来的人,更是对未来透着一种急切和些许的不自信。
愈老式愈正宗
第二天一早,我能吃到锅包肉的希望濒临破灭。
按照比赛的时间抵达世界锅包肉大赛的门前时,已经有大量的男女老少往同一个方向走着,表情像是赴宴般期待。我到了大门外,傻眼了,足有两千多人。我平生第一次如此努力地在人海里挤着,只为了能快点进去,别耽误了吃锅包肉。挤到最前面,负责执勤的警察已经关闭了围栏入口。我说我是品鉴官。他们说那也要等开幕式结束才能进,领导正在讲话呢!又指了指我旁边的两个人。他们俩竟然是拎着面和油的工作人员,估计是比赛的现场还在等着用这些原材料呢!
也许是我们脸上急切的表情,让门里的警察不忍。也许是开幕式的确马上就要结束了。也许是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门口,再不开门,就有安全隐患。等了还不到三分钟,警察挥挥手,“进吧进吧!”随着铁围栏推走,我被后面的人“呼啦”一下子推进去了。
在品鉴区外面的公共区域里,有不少饭店已经提前拉开架势,有进行厨艺展示的,也有进行锅包肉现做现卖的。这些受到了观众们的热烈欢迎。不能进入品鉴区的人们,更需要适口美味的锅包肉。
等我抵达品鉴区时,二百多位品鉴官已经坐在了品鉴区周围的椅子上,品鉴区中间的桌子上摆着一盘一盘的锅包肉。我误打误撞,直接走进了只有工作人员才能进的区域。等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开始举着相机噼里啪啦地拍了。我问每盘肉旁边的工作人员,“你们是做什么的?”“你觉得哪盘肉好吃?”这些工作人员几乎都是二三十岁的女孩子,化着妆,穿着统一的咖色连衣短裙,头发盘在脑后。她们告诉我,每个人要负责三盘菜,夹给品鉴官吃。至于哪盘好吃,大家抿着嘴笑,都摆手说不知道。
终于,随着开幕式的领导讲话结束,工作人员一声令下,品鉴官们开始行动了。每个人举着透明的塑料小碗和一双方便筷子,排着队由工作人员把锅包肉夹到碗里。据说这些锅包肉是第一组的参赛厨师早上八点多就做好了。此刻这些锅包肉已经有些硬了,但三十多度的气温并没有让肉的口感很凉。因为饿,也因为等了好久,每个人都大口地吃着。
“各位品鉴官,我们这是第一轮。”有工作人员宣布,“马上还有第二轮。”二百多个品鉴官开心起来,“别急了别急了,后面还有呢!”“后面上来的锅包肉是新出锅的,炸的更熟更脆更好吃。”不多时,第二轮的锅包肉被端进了品鉴区。太阳明晃晃地照在金黄色的锅包肉上,锅包肉好像是黄金制品,甚至有些刺眼。
有人开始表达不满。原本属于品鉴官才能吃的锅包肉,在从比赛现场由工作人员端到品鉴区时,就被路上的工作人员轮流“叼”上两块,等到品鉴区只剩下了半盘。大家呼啦一下围上去,瞬间一扫而空。但这样的不满很快被管理人员的维持秩序所取代。
一个小时后,我吃不下了。在四五轮差不多一百五六十盘锅包肉的攻势下,我已经吞下了至少六十片半个手掌大小的油炸猪肉片。
这些猪肉经过油炸之后,外观上颇有几分相似。但咬下一口,会发现这些猪肉片的薄厚不均,外面的面皮颜色不一,口味则是或酸甜或酸。对于我这种几乎不挑食、尝不出什么独特味道的人来说,唯一能分辨出辽宁的锅包肉和吉林的锅包肉的区别之处,便是锅包肉在辽宁应该算是甜品。吉林锅包肉比较酸。
有品鉴官直言不讳,“辽宁人把锅包肉做得过于花哨了。”“你们往锅包肉里面放番茄酱就算了,怎么还放黄桃罐头、橙汁和椰果?”“你们那叫新式,我们这个老式的才正宗。就是特别传统地用糖和醋来调味。你们那个纯粹就是拿甜的东西借味。”
而这一次的品鉴官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来自辽宁。“辽宁有名的是烤串,锦州烤串。还有鸡架。”有人这样解释。“嗯呐,吉林的锅包肉才是有名的。”“嗯呐,吉林这面是老式的。我在黑龙江那面也没吃过。”“嗯呐!黑龙江和辽宁,吃锅包肉都少。”就跟《红楼梦》里,小红向凤姐汇报工作时,里面提到了五六个奶奶一般,这里面的“吉林”,一会指的是吉林市,一会指的是吉林省。我也很快意识到,被每个人频繁使用的“嗯呐”,是吉林市当地人的口头禅。
这道东北人耳熟能详的锅包肉属于家常菜,菜谱和做法虽然公开,不同的人做出来的口味却各不相同。这道东北名菜,在辽吉黑三省都有,真的要用一场大赛来定出高下?心里还有些自我怀疑,难道因为我是辽宁人,所以要来参加这个大赛丰富一下“物种”?
“愈老式愈正宗”像一句隐喻。在东北,我们尴尬地坚持着一些我们自认为珍贵的东西和情感,却被扣上“老式”的头衔。
外国厨子也来参赛
如果你看过一个“当手里只要有了一架梯子,就可以进入任何一个高档小区、写字楼和博物馆”的笑话后,就会明白,当脖子上挂着一台微单数码相机时,我接二连三地闯进了只有工作人员才能进的区域:一个鲜艳的红棚子。
红棚子下,是背对背的两排、供大概三十位厨师同时进行操作的操作台,这就是比赛区。区域外很多人举着手机,隔着围栏,进行直播,口里不停地询问镜头对面的粉丝,“老铁们觉得这个厨师怎么样?”
我很快弄明白了比赛规则:所有的厨具,锅碗瓢盆;调料,糖醋;原料,包括肉、鸡蛋、面、油……甚至一把菜刀、一双筷子、一瓶水,都是统一配置的。上一场比赛的厨师需要在“交卷”后,把用过的大勺刷干净、用过的盆和案板洗干净、把各种调料和面肉油等放到原来的位置上,整个操作台还要用规定的抹布擦干。等下一位参赛厨师进来前,工作人员会先行检查,看看是不是缺了什么东西,尽快补充。而每一轮比赛中最大的亮点,往往不是粘好面糊的肉下锅的那一瞬间,而是出现一些与众不同的厨师的时候。
一名女厨师在众多男厨师中出现,总会吸引了非常多的主播举着手机跑过来,隔着栅栏,大声地问女厨师是多大年纪、哪个饭店的、今天有什么的想法?一连几位女厨师都在笑。她们会回答自己是哪个饭店的,但至于其他的问题,她们就是笑,而不回答。定多说一句,就想把锅包肉做好!直播的大哥们会握住自拍杆,大声笑着对镜头另外一端的粉丝说,“看这个老妹带劲儿不!”这话就有了点东北式的暧昧了。“带劲儿”,指的是长的好看或者身材妙曼或者性格泼辣。
漂亮的女厨师自然是更大的亮点。不仅主播们,连几位男工作人员也都过来看她怎么做。这下,女厨师紧张起来。在调面糊时,她忘记放了什么东西,开始翻找起来。几位主播比她还急,帮着喊站在女厨师旁边的工作人员,“哥们,你还愣着干啥,快帮忙啊!”我也跑去凑热闹。但我个子高,等几位主播举着手机从我身后路过时,不高兴地拍我后背,“哥们,你让一让,都挡住了!就看你后脑勺了!”我挡住了那位漂亮的女厨师,相当于挡住了他们的流量。在流量为王的时代,这样一场世界锅包肉大赛想获取的不也是流量吗?还有谁有耐心关心,流量背后真正重要的事情。
其他的男厨师就没有这个待遇。他们一边忙着手里的操作,切肉、揉面、烧油、切葱、调汁……一边羡慕地望向女厨师,希望自己能在大量的直播镜头前出现,再骄傲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和饭店的名字。
而等到再下一轮参赛的厨师,居然真的有外国厨师来参赛了!
两个棕色皮肤、个子不高、笑容胆怯的印度人排在最前面。看年纪,大概三十岁上下,也许更小一些。他们虽然穿着厨师的白色衣服,神情里有一丝惶恐。
两个印度厨师很快被旁边的记者叫去拍照采访。等到他们准备进入比赛区域时,我和他们的距离近到还不到半米。我抓住机会大声问,“你们俩从哪里来?”两个人汉语都很流利,“印度。”“那你们会做锅包肉吗?”“做过。”“做了多久了?”“两次。”做了两次锅包肉,就来参赛?听到这个答案,就好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明明是两个印度厨师,在进入赛场的时候,工作人员给其中个子略高的厨师安排在了最接近门口的位置,另外一位厨师则安排到了比较靠中间的位置。没想到靠中间位置的那位厨师直接表示他不参赛。这是弃权了吗?!
工作人员急忙跑过去,低声和印度厨师沟通起来。那个厨师表示他和这位高个子的印度厨师是一个组合,要两个人一起做。换句话说,他一个人搞不来。但比赛不允许组合参赛。于是有另外的工作人员跑来沟通。
印度人说话,不管英语还是中文,都很喜欢比划手势。那个印度人应该是很着急了,手势像摇花手一样噼里啪啦。到最后,工作人员可能是做出了妥协,那个背着书包的印度人还是跟着工作人员走向了更远处的参赛台。
而在入口处参赛台的印度厨师显然没有精力再去管自己的伙伴,他正被一位由工作人员请来的厨师指挥着,开始有些手忙脚乱地切肉。而那位看起来经验比较足的中国大厨,在指挥了一会这位印度厨师后,便意识到印度厨子可能根本没有办法独立完成这道东北家常硬菜,于是毅然地挽起袖子,清洗了双手后,开始帮着调炸锅包肉必不可少的面糊。
印度厨子的这盘菜肯定是不能停止,毕竟肉已经切好,面糊也已经调好。那位挽着袖子的大厨,正手舞足蹈,大声地用汉语告诉他怎么把肉和面和到一起。而油锅则由中国大厨弄好,印度厨子只需要把肉扔进去就行了。这印度厨子的作用大概是为了让锅包肉大赛至少看起来世界化。我把印度厨子的照片发到品鉴官群里后,有人说“非洲兄弟也来了?”
在这一轮的锅包肉里,有几盘的肉厚到令人发指。但就算这么厚,肉也炸熟透了。我琢磨,不会是那个印度厨子的作品吧?
“东北人跟锅包肉一样”
“随到随吃”成了品鉴官们的权利。没有人能一口气吃下五百盘油炸后的酸甜瘦肉。大部分品鉴官们看起来都很普通,没有人穿金带银,也没有人拎着奢侈品包包。品鉴官里一多半是女性,女大学生不少,三四十岁的大姐也不少。男人们喜欢看锅包肉的摆盘和盘子的花纹款式,大姐们则对锅包肉的热情超越了味道本身。特别是做了十几二十年菜的女人们,看重的是从口感到刀工的方方面面。
那位在家待业,年纪比我还要大一些的品鉴官大姐,看着一盘盘的锅包肉,表情里带着一种严肃的满足。她说自己已经好久没吃锅包肉了。家里主要靠老公一个人,她则更多的是伺候老公和孩子。“在外面买挺贵的。自己做又费劲。做多了,吃不完,第二顿就不好吃了。做少了,费油。”老百姓的日子,就是这些点点滴滴上的敲敲打打。
“据说还有榴莲味的,还有麻辣的,啥时候上啊!”大姐们都有些急。“明天每一位厨师要做两个锅包肉,一个是老式的锅包肉,比的是基本功。另外一个就是新式的锅包肉,比的是融合口味的创意。”听到这个消息,参赛人数只有周六的大众组一半的专业组,再次让已经濒临吃吐的品鉴官们燃起了热情。
第二天,几乎所有的品鉴官都改变了策略,不肯再吃一整块锅包肉,而要求工作人员切开。已经有些消化不良的我的身边,是一位很早就来了的品鉴官,她看起来像一位老师,对每个从盘子里夹肉的工作人员都会说,“一小块就行。”
看到我好奇地盯着她,她先笑了,“把一块锅包肉切成小块,就损坏了原本的‘糊(音户,指锅包肉外面的酥皮)’。不过没关系,口感和味道还是能判断的出来。”“这个‘糊’有什么好讲究的?”听到我的反问,她和我一样惊讶,“这层面,对锅包肉来说相当重要!口感酥不酥,都来自于这一层糊。难道吃饭不就应该这样吗?有钱没钱,都要好好过日子。过日子不就是讲究吃的东西吗?”黑衣品鉴官的一席逻辑推理,把我说的哑口无言。
而这不是黑衣品鉴官一个人的观点。在吉林这个小城市里,松花江蜿蜒而过,远处是绵延的山。在江两岸有着现代化的高楼,除此之外则多是普通的六层民宅。
在这里,怕是许久都没有锅包肉大赛这样的盛事,连续两天的大赛,让整座城的人都赶来了。在这里可以看到扶老携幼的家庭,也能见到暗生情愫的恋人;可以看到嬉笑打闹的孩子,也能看到相互搀扶的老人。人们需要的似乎并不是这一道锅包肉,也不在乎到底哪个厨师得了冠军。我们需要的是这样一个人造的嘉年华,来把平淡的日子过得愈发热闹。
各种融合创新口味,榴莲、麻辣、百香果……也被端了上来。但在笨拙如我,吃起来就是将老式锅包肉外面挂着的糖醋调料汁,换成各种不同味道的浇汁,或者在糊中加入不同的调味品。
可榴莲与藤椒口味的锅包肉让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流连忘返,“这都是谁家做的?哪里能买到?”“听说就是比赛用的。根本买不到啊!”“不考虑以后当菜品卖吗?太可惜了!”
在几口新奇后,我并没觉得有多创新,毕竟辽宁已经往锅包肉上洒罐头了。我开始跟着两三位来自当地的品鉴官,学起如何从锅包肉的外观来判断,到底好不好吃。“看那层糊!”大家指导我。“只需要轻轻的咬一口,就像过电一样!你仔细品,像过电一样!”大家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我不忍说自己体会不到,只好眯起眼点头。
不喑厨艺的我总觉得,过于纠结一道菜上的“面糊”的好与坏有必要吗?就像这样一场大赛,真的能决定城市的发展吗?
更关键的是,在2024年,关于什么东西好、什么值得吃、哪些值得买,在吉林依旧靠熟人社会里常见的口口相传。大家开始推荐一些吉林好吃的饭店给我。我说,“我也是东北的。”“那怎么了,来吉林就要吃好喝好。”我说,“我可以看小红书啊!”大家说,“还看什么小红书,我们都是活指南。给你说几个饭店,你晚上就可以去吃。”话里话外,希望我能喜欢上吉林。
品鉴官里那位在江苏出生,但到吉林生活了快十年的男人,他告诉我,锅包肉这个菜,在南方没有。“南方人做不出来吗?”我有些纳闷。“不是做不出来,而是锅包肉就走不出东三省。”“不仅是锅包肉走不出去,东北人也走不出去。”“出去干嘛?我连吉林都不想走出去。前几天,有人请我去延吉,我都没去。哪里都没吉林好,在吉林呆着舒坦。”
东北人把锅包肉当家常菜,外地人就是尝鲜。听到“尝鲜”,一些东北人并不是那么高兴。这意味着我们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但却很难得到更多地方的人的认可,更不会珍视。就像锅包肉走不出东北三省一样,这里的人也很难走出去。
于是,我们忍不住要自娱自乐,开始琢磨起锅包肉外在的东西,比如那层薄脆的“糊”如何炸出更大的气泡,浇头上如何有更多的味道。这些技艺,反倒让锅包肉,有了一些菜肴之外的滋味。
我忽然想起前一天,在大众组比赛结束时,有一位获奖的厨师很懊恼。那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语气里有些急,“我是得奖了……可是我报错组了!我应该报专业组的……我们饭店的都报专业组了,就我一个人报了大众组……”我很想去问问他,但他手里拎着大红的证书,在原地转着圈。
最后,这个厨师小伙子还是往回走去。忽然有同样穿着白色厨师服的小伙子,两三个人,笑着跑出来,迎接他。还有一个跳起来,拍他的头。获奖的小伙子有些惊讶,原来第二天参加比赛的同事们,今天也都来看他的比赛了。整个饭店的厨师,都跑来为他一个人加油。
可随着比赛成绩的宣布,我在这场热热闹闹的嘉年华里所扮演的角色终于可以谢幕。
努力烹饪着生活的东北人
从世界锅包肉大赛的大门走出来,已经是下午。我叫了一辆网约车。司机是一位五十四岁的大哥。听说我刚从锅包肉大赛出来,他半开玩笑地说,“怎么能只是吃锅包肉?应该弄点青菜和冰啤酒做搭配。”随着这些话,车已经从松花江大桥上驶过,很快进入了隧道。
司机大哥说他一个月可以赚三千多,“这可是在东北,我很满意了!够我吃的、喝的,也不需要买房子还贷款。东北多好啊!还有哪个城市能像吉林这样,有江有山啊!”
“可收入低啊!”“在我们这消费也不高啊!在哪里不是生活?在东北我觉得挺得劲儿!”在哪里不是生活呢!从繁华的吉林江南到高铁站,跨过了松花江,走过了隧道,快十五分钟的路程,我付款时,只花了五块四。
努力烹饪着生活的东北人,在一次发自肺腑、竭尽全力的比赛后,能飞多高、能飞多远?走进吉林高铁站时,好像要告别三十多年前的时光,我的舌尖上还是锅包肉的甜腻,心里涌起了很多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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