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语近期连续写了多篇,构成一个系列,探求迎春婚姻悲剧背后的隐秘。相当多的读者不以为然,他们认为:迎春爹娘还管不了的事,让她婶子怎么管啊?
还有人说:你为啥一直跟王夫人死磕?怎么没见你骂过贾赦贾珍这些爷们?明明男人不行,你为啥只责怪女人?
呵呵,看这帽子扣的,似乎我成了歧视女性的罪魁了。其实我文中已经说过:并非说迎春的悲剧只怪王夫人。孙绍祖人渣、贾赦昏庸、迎春无能,贾府衰落,这些都是读者已知的。但王夫人这因素,却是读者不知的。
只有读者不知的东西,才值得解析。迎春求救,不回自家,却直奔王夫人。如此残酷的时刻,要拒绝一个濒临死亡的求救,这事为什么偏偏安排给王夫人?
实际上,从礼仪常识、从人情世故,任何角度都不该有王夫人什么事啊。作者把这场戏安排给王夫人,肯定大有深意,难道不该去关注迎春和王夫人之间的故事吗?这就是作者给的引导啊!
01王夫人象征了什么
红楼梦是以内帏来影射社会。未婚的少女、已婚的妇女、各路婆子,整个女性世界统称为内帏。
内帏形成了独立小社会,这里有真善美,也有假恶丑。其复杂性,一点不输男人角斗的那个社会。
男性在这部书里只是背景板,基本没什么解析价值,真正寄托作者的爱恨,承载批判和赞美的,全是女性角色。
非要把王夫人当婶子、当母亲、当女性看,多么狭隘啊!她是荣国府的管理者,而且是个夺 权者、弄权者。所以她象征了男性的权力欲,象征野蛮统治,象征封建社会腐朽的统治者。
用大白话说:她才是黛玉口中说的【臭男人】,那些在名利场中撕咬,而逐渐丧失了人性的臭男人。
不去解析书中的男性角色,不代表他们免罪。批判某些女性角色,也不代表男性免罪。每个角色都是社会人,都应该放在社会中去思考。
王夫人的管理水平,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总结。她哪里是管理,根本就是霍霍,是在掘贾家的祖坟啊!
也就是说,红楼梦构筑的那个巨大的悲剧世界,有两个并行轨迹。一个是来自高墙之外的力量,就是皇权(抄家);另一个是高墙内的,那就是王夫人(抄检)。
高墙内的故事,都是影射高墙外。王夫人就是野蛮皇权的代言人。那么,有个问题很值得思考:既然她能力这么差,为啥偏偏是她管?
这里还埋伏着另一些重要问题:为什么荣国府废长立幼?为什么贾母明明不满王夫人,俩人思想不同,还把管理权交给她?为什么从此对她再无扼制之力?
为什么,为什么?简单的不能再简单,权力在暗中说话,王夫人有王子腾做靠山啊。暗中发言的力量,到底多厉害.......妙不可言啊,懂得人都懂。
非嫡非长非贤,什么条件都不占,哪条道理都不通,但只要获得某种强权支持,就能上位。这时候,什么礼法、什么规则、什么一套套的大道理,都玩去吧。
有权有势之时,哪怕你满身爬满虱蚤,也成了珍珠宝贝。无权无势之时,情况正相反。在一个膜拜权力的社会里,这难道不是常态,不是遍布每个角度的真相?
由王夫人来管理荣国府,就是要演绎这个真相。礼法搞那么完备有什么用?连说句话、走步路都有规矩,那又怎样?只为捆绑没权力的人罢了。
在荣国府里,没有一件事不扭曲,没有一桩关系不扭曲。而这一切,都是权力发言的结果。
假如贾家借用到了王子腾的权力,高抬她也情有可原。可是偏偏没有啊!贾家享受的一切全是祖宗留下的。
或许现实里是另一回事,但曹公就这样写,他把贾家写成了大冤种:根本没占过王子腾的光,却活在他的阴影下。
古代女子谁娘家得势,谁就能在婆家高人一等。未必婆家都要用到她娘家,往往只是单纯的出于对权势的敬畏。
贾母、贾政虽然有热爱文化的一面,但在这个问题上丝毫未能免俗。就像宝玉的名字,跟宝钗重了【宝】字,跟黛玉重了【玉】字。
宝代表世俗的荣华富贵,也就代表了权贵;玉代表精神的超脱。这不就说明,贾家两者都想要吗?可结果呢,两者全失去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请注意,并不是说两者不可兼得,关键是走那条路,用什么方式去得)
02膜拜何用
如果不是对权势的执念,贾家就不会推王夫人上位,哪有什么金玉良缘?假如说黛玉的悲剧,怪她自己命短;金玉良缘的悲剧,怪宝玉不配合,怪他性格怪诞。那迎春诸位姊妹呢,又怎么说?
在贾府衰落的大背景下,王夫人就像个搅屎棍子,她的暴力统治让贾府更加千疮百孔。本来已有的病,变成不治之症;本来没病的,也撒上病毒。
诸姊妹的悲剧,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王夫人。看透这一点,很重要很重要!迎春的婚姻悲剧,就是来揭示这个问题的啊!王夫人对迎春见死不救,是要让读者来反思:膜拜权势有何用?
因为骨子里对权势敬畏,贾家全家都无限高抬王夫人。结果却是:她为所欲为,无法无天,戕害良善,祸乱家族。吸干了贾家的血,掏空了贾家的钱,丢光了贾家的脸,害惨了贾家的人。
此前有详细解析,新粉参看文后链接1、2、3她的权势从头到尾没发挥过正面作用。可贾家偏偏要买她的账。
03糊涂迎春
膜拜权势无用,要理解这个议题非常不易,因为不符合生活经验。人们在社会上攀附权势,太有用了。
一般人看到的是权势带来的繁华。那些繁华,激励着人们前赴后继,飞蛾扑火。只有哲思者,看到繁华的背面。那是反噬,是人格的扭曲,是一场自我欺骗。权贵者赏给你的残羹剩炙,会加倍讨要回去,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探春曾经也拜倒在权势面前。她激烈的批判亲娘不讲体统,极力维护王夫人,就是对权势示好。
她信奉良性的体统。在某些人的宣扬里,良性轨道应该是:下位者乖乖的,顺从、懂事、有眼色、安分守己。上位者实施仁政。可惜临到最后她才发现,这世上根本没有良性体统。
当她痛骂抄检者时,就是与王夫人决裂。从此她一反常态,再也不小心翼翼了,真实地表达自我,冷面无情地批判每一个毒瘤——那些曾经被权势庇护的毒瘤,那些她也曾违心吹捧的毒瘤。
探春对权势的膜拜信仰被打碎了。因此而恢复了独立人格,只以真理为准则。不再屈从的探春,曾经很危险,面临新的打压。书上两次提到官媒为探春提亲,都被王夫人拒之门外,她这是想整死探春啊!
所以不要以为探春发飙跟玩儿似的,勇敢的说出那个【不】字,要付出代价的。但是到了最后,曹公给探春安排一条出路。嫁到外国做王妃,虽然不算尽善尽美,但总比迎春强多了。贾府的破事再也污染不到她了。
反观迎春呢?司棋出事了,她不想知道原因,也不敢问原因,更不敢保司棋。因为怕连累自己。结果保住自己了吗?反而被连累的更狠,完蛋更快。
她被王夫人污名成那样,却佯装不知,死到临头还抱着幻想,去跪求她的权势。虽说求生无错,但迎春的糊涂,真是空前绝后啊!她这一生从来都不辨是非,混沌渡日,得过且过。
人们都只说她无能。但原因是什么?其实她的无能,追根到底是源于对势力的匍匐膜拜,对上位者的恐惧,源于不敢追求正义。毕竟,长房在荣国府里势弱,她又是长房里最无足轻重的。
习惯于在power的高压下做个卑微的蝼蚁,任人拿捏揉搓,你们说什么都是对的,只要能保命即可。你来问我对错、是非、黑白,我一概不知。其实我是不敢说。
这样时间久了,对错、是非、黑白仿佛真的不存在了。人失去一切精神内质,只剩一个僵硬的概念:活着。
为了活而活。偏偏却保不了命,还要以最惨的方式下线。蝼蚁的卑微,何曾换来权贵的怜悯?迎春和探春的人生进行对比,是不是很有内涵?
04人格侏儒
迎春是人格上的侏儒。当人不敢分辨对错、是非、黑白,不敢坚持正义,不敢追求真理时,就是人格的侏儒。人格侏儒如何产生的?当然是因为封建文化的荼毒,封建制度的压迫。
王夫人,之所以姓【王】,之所以只会暴力统治,之所以集齐一切恶毒,影射意义还不够明显吗?
迎春被封建专制荼毒成人格侏儒,但她茫然不知,更找不到出路,只会继续向专制者求救。
这才是最大的悲哀,远远超过她被虐待的悲哀。因为,生而为人,却不能且不敢拥有人的灵魂,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事。
人固有一死,但生命的过程和价值,却大不相同。有人走过弯路,有人以卵击石,即便如尤三姐那样血染当场,那也是值得尊敬的生命。至少她鲜活过,追求过,也控诉过。
而迎春这种枯萎的生命,却难以得到任何人的尊敬。蝼蚁是被某些人刻意塑造的,但塑造成功后却不会受到表彰,更不会被保护。当她被践踏时,塑造者只会从牙缝里挤出轻蔑的嘲笑。红楼梦成书100多年后,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横空出世。他说: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是啊,枯萎的生命,最符合统治者的需要。礼教千章万论,不就是要打造这种生命吗?
阿Q式的自愚、祥林嫂式的被愚,成为控诉封建专制的经典符号,其实早在红楼梦里,不就有这些符号吗?
迎春就是这样的符号,她身上既有自愚,也有被愚。但其深刻程度,又远胜于阿Q和祥林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