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非我脑:21世纪的精神哲学》等著作闻名的德国哲学家、波恩大学哲学系教授马库斯·加布里尔将掀起热潮的人工智能(AI)称为“外星人的智慧”,他主张在使用AI时必须引入伦理学知识。加布里尔接受了《日本经济新闻》记者渡部泰成的采访,以下是访谈主要内容:
渡部问:技术进步如此之快,越来越多的人担心总有一天AI将不受控制。
加布里尔答:在人类智慧的延长线上,的确出现了威胁。在思考这件事前,我们有必要预先梳理一下“人类是自然与技术的复合体”这一命题。我们不仅仅是我们所处环境中的生物学意义上的存在,还是创造了环境本身的存在。人类使用技术的成就就是改天换地。
比方说,AI拓展了人类智力活动的空间。核能可以看成是“将物理现象拓展至人类生存空间的技术”。说到底,这些技术不过是对人类和火的模仿,但我们却将其与真实的自然混为一谈。
无论现实多么复杂,现代人还是坚信科学可以解释一切。但是,现实和自然并不是能被轻易取代的东西。
问:对于以聊天生成预训练转换器(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AI可能构成的威胁,关注度尤其高。
答:AI令人震惊的一点就是,为我们周遭的环境带来智慧,使其成为一种与人类相互作用的存在。我们总是在想:“外星人来了该怎么办?”随着AI这个非生命体模型的普及,同样的事情正在现实中发生。所以,我将AI称为“外星人的智慧”。我们自己制造出了超越我们理解范围的存在,这让我感到恐惧。
即便AI在国际象棋和围棋对弈中战胜了人类棋手,那也不过是在人类发明的游戏中,机器的表现更胜一筹罢了。毕竟,AI发明不出国际象棋和围棋。机器不可能独立完成任何事。这就是边界所在。所以,要说AI会构成何种威胁,我想应该是恶意使用。将AI用于独裁和犯罪、助长人类的罪恶,诸如此类的事才更可怕。即便掌握了尖端技术,人类也不可能成为完全遵循伦理的存在。这还需要在科学之外拥有其他方面的智慧。就AI而言,或许应该将不侵犯个人隐私这一普遍的伦理原则同各国、各地区特有的伦理相结合,进而做出应对。
问:也有人担心,信息技术会催生过度监控。
答:在当代社会,一切都会被记录下来。透过数字空间里积累的检索、浏览记录和安装在城市里的监控探头,一个人的所有行动都会被看到。技术原本应当带来便利、造福人类,但最终可能沦为毫无价值的东西。而且,即便拥有价值,也可能轻易出现反转,这一点必须引起注意。
问:不少人将这种状况类比为“全景监狱”。
答:以控制人类行为的监控资本主义为代表,现实正向着比“全景监视”更恶劣的方向发展。例如,谷歌会对用户的搜索记录进行测定和分析。人们根据搜索结果聚集到城市,最终改变了城市的面貌。
可以说,我们的欲望正是被监控资本主义体系制造出来的。监视者向居住在智能手机这间单人牢房里的人推送信息,敦促其采取特定行动。在对监控者的意图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手机用户无意识地采取了行动。这种新型的“全景监狱”非常强大。
问:有人指出,信息技术导致了社会的分裂和对立。
答:历史上,极端政治主张一直存在。但是,在以社交媒体为主的数字空间中,大众愈发两极分化,似乎只存在两种选择。在社交媒体上,存在更容易看到与自己意见相似的信息的倾向。排斥反对意见和不同意见的结果就是加剧对立。只要看看网上围绕堕胎、性别、环境问题的争论,大家就能理解了。在数字空间中,不存在能够做出中立判断的法官。
问:对科学万能主义持怀疑态度的论调也出现了。
答:哲学家尼采说“上帝死了”,宣扬虚无主义。而自然主义则诞生于对以神和精灵的存在为前提的前现代世界观的否定。我从根本上否定这些将非物质的世界作为非科学加以驳斥的意识形态,因为能够用数学和物理学方程式解释的现象只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
到了近代,科技的发展在给人类带来莫大利益的同时,也引发了战争和严重事故,无数人死于非命。不能忘记的一点是,认为科学无所不能的思维方式存在积极和消极两个方面。我所推崇的是发展“人性化的科技”。人类并不是只要能活下去就满足的存在。所有技术必须完全符合人类的利益。我们甚至想要给技术赋予伦理上的便利。
问:在您看来,人类的伟大不仅仅在于创造了科学知识吗?
答:人类的祖先从非洲北上,经过长途跋涉,来到像日本、波利尼西亚这样的岛屿。这是在现代科技远未出现之时就已经完成的伟业。我认为,人类之所以能够克服无法想象的艰难险阻,原因就在于其内心深处对神和精灵等超越性存在深信不疑,千百年来矢志不渝地追寻更好的生活。
虚无主义认为,人类的存在毫无意义。但是,无论生而为人是否有意义,无论神是否存在,我们都必须找到并践行道德的真相。我们有义务守护未来。这就是我对于“人生的意义”给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