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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就该去高纬度地区,尤其是那些与世隔绝的岛屿。漫长的日头、清冽的海水、摇曳的高草、寂静的荒原,让人得以进入与拥塞都市和喧闹度假胜地迥异的世界尽头。位于苏格兰北部外海的奥克尼群岛(Orkney),广袤、空灵。如果要为这片天地点缀上最原汁原味的BGM,那一定是圣马格努斯节的古典音乐。01战火铸就的教堂和大提琴曲午后3点,南罗纳德赛岛的圣彼得教堂里,座无虚席,鸦雀无声。不似一般教堂以祭台为中心的发散结构,这里的讲台,将窄长的空间二等分。人们并不是在等待神父的布道,或者孩童们的赞美诗。一个年轻男子架好自己的谱子,定好弦,一阵急促的颤音,带出了巴赫的《C大调第三号大提琴组曲》。苏格兰奥克尼群岛。(图/Unsplash)南罗纳德赛岛(South Ronaldsay)是奥克尼群岛东南角的一座小岛,通过一条丘吉尔屏障堤道与主岛相连。这道屏障修筑于二战时期,足有2.3公里长。举行大提琴独奏会的圣彼得教堂,则是一座建于1642年的古建筑,被十多代人的坟冢围在中间,孤傲而挺拔。周围草地的花纹同样具有艺术感,那是由电压稳定的割草机与强弱不定的海风所共同撕扯而成的。圣彼得教堂外。(图/张海律 摄)年轻的大提琴家叫芬德莱·斯宾塞(Findlay Spence),是一个在伦敦生活和创作、但一有闲暇就背着单人帐篷到高地荒山体验自然的苏格兰人。他似乎极擅长从与荒原的独处中获取灵感,且能够将苏格兰民间音乐的些许韵律和理念,融入同乡作曲家罗里·鲍伊(Rory Boyle)温柔的摇篮曲《Baloue》中。我并非真正的古典乐迷,更不太懂大提琴曲,而演出尾曲,偏偏是大众陌生、我个人却较为熟悉的《萨拉热窝的大提琴手》。11年前,我曾深入波黑,了解并写过这首当代古典曲子诞生的故事。The cellist of SarajevoSimone De Sena - Cronache del dono e della maledizione (Explicit)无论是以前的马友友,还是此刻的斯宾塞,演出前总会讲述一遍这个故事:1992年5月27日,波黑内战中的萨拉热窝,一个市场被炸弹袭击,22名市民丧生。悲剧发生次日,当地大提琴手韦德兰·斯梅洛维奇(Vedran Smailovic)连续22天穿着晚礼服、带着大提琴,穿过狙击手随时可能开枪的街道,来到市场废墟前,演奏曲目,安抚亡灵。后来,这个故事被一名英国作曲家写成了悲怆的大提琴独奏曲——《萨拉热窝的大提琴手》。大提琴家芬德莱·斯宾塞。(图/张海律 摄)荒岛之上,以这样一首沉重的曲子作结,或许也可慰藉教堂四周墓园里安睡的亡灵吧,他们中的一些,也是死于战火。奥克尼群岛与大不列颠岛之间的斯卡帕湾,曾有着英国皇家海军的重要军港,二战初期,泊港的主力战舰“皇家橡树”号被德军U型潜艇击沉,833人殉职。因此,英国国防部决定筑起丘吉尔堤道,以保护港湾。回主岛路上,有一座与庄重肃穆的古早教堂风格迥异的意大利礼拜堂,红白色的躯体和炫目的内室壁画,让它更像海边荒原上的迪士尼。意大利礼拜堂。(图/Unsplash)这是数百名意大利战俘的“作品”。在北非战场投降后,他们被带到奥克尼群岛,修筑堤道,并“加班”将一处小屋改建成罗马天主教样式的礼拜堂。这座礼拜堂虽然历史并不久远,却可能因为模样独特及自带故事感,而成为更出名的打卡景点。更何况,它还单独收费!02把乐迷丢到群岛各处去旅游英国这个偏远的群岛,之所以能吸引那么多顶级音乐家、团体和观众前来,除了人类共有的对“世界尽头”的好奇心外,还有“当地从石器时代到两次世界大战的丰富历史,以及太多漂亮又有意思的古建筑”。次日早晨,圣马格努斯节(St.Magnus Festival)艺术总监阿拉斯达尔·尼科尔森(Alasdair Nicolson)告诉我。此时,我和他正坐在斯特罗姆内斯(Stromness)市政厅台阶上,他手中还端着一杯红茶。“很多年前开始,我们就有意把演出场地分散到奥克尼群岛各个小岛上的教堂、修道院和公共空间里,希望让乐迷通过音乐旅游更好地认识这座群岛。”尼科尔森介绍道。他的工作除了艺术家邀约、节目排期,还包括推广当地旅游。我前一天看的大提琴独奏音乐会,就是这个盛夏为期一周的艺术节的其中一场演出。奥克尼群岛。(图/Unsplash)上世纪90年代,年轻的尼科尔森以作曲家、指挥家的身份来到奥克尼。后来他在此地运作了一个古典音乐作曲培训项目,并在12年前成为圣马格努斯节总监。这个艺术节得名自12世纪奥克尼伯爵暨后世主保圣人马格努斯,第一届在1977年举办。当然,那时候的艺术节规模小得多,就在群岛首府柯克沃尔(Kirkwall)演上两三天。“我自己是一名耳朵很尖的作曲家,挑选场地时,肯定会去现地感受。幸运的是,这些大多作为宗教用途的古建,在最初设计时已经很好地考虑过声场效果了,不用再花心思改造。”“再说,我们也不可能对古建筑有任何动作。不幸的是,你昨天去过的意大利礼拜堂,不再和我们合作了,因为里面有湿壁画,一旦演出观众人数超过限额,会给教堂带来不可逆的损害。”圣马格努斯节艺术总监阿拉斯达尔·尼科尔森。(图/张海律 摄)2023年这一届,尼科尔森和团队在6座岛屿一共挑出12个场地,不过没有与自然真正交融的户外场地。“没办法,这儿毕竟是苏格兰,天气难以预料。”风景秀丽、农垦发达、物产丰饶的奥克尼群岛,2016年到2019年连续四年被评为全苏格兰乃至全英最宜居地区,吸引了大量来自英国本土的退休人口。盛夏时节,有钱有闲的熟龄度假客也来了,共同构成以古典音乐爱好者为主的艺术节主力消费群。奥克尼群岛风光。(图/Unsplash)显然,这个人群不大可能迎着风雨欣赏演出。这并非意味着年轻人不听古典音乐。圣马格努斯节成功运作有40多年的音乐培训项目,为当地培养出大量年轻受众和演奏家。当然,年轻人该去外面闯世界,该去爱丁堡、曼彻斯特、伦敦工作和生活,该去属于他们年纪的格拉斯顿伯里摇滚音乐节扎帐篷、彻夜狂欢。即便都属于苏格兰,但北方的群岛和高地,和更狭长的西部群岛不同,这里的文化更接近挪威,没有说盖尔语的人口。苏格兰独立公投时,这里的绝大部分居民选择“No”,坚持一个英国立场。斯特罗姆内斯滨海小镇。(图/张海律 摄)“(这里)凯尔特音乐的影响也不深,但很多学校的孩子会拉乡村和聚会风格的Fiddle小提琴,这有助于他们专攻古典乐。”尼科尔森在风景更美的天空岛出生、长大,深知家乡的凯尔特民歌和欧陆古典音乐之间的异同。圣马格努斯节没有被命名为“音乐节”,因为节日期间会穿插群岛诗歌文学的朗诵分享会、新书发布会等活动。今年的开幕节目《索拉》(Thora),根据虚实结合的当地历史神话改编,讲述马格努斯的妈妈索拉在儿子殉道前后的心路历程。“只要是来奥克尼的游客,都免不了看到圣马格努斯的名字,有心的,会读一下这位奥克尼伯爵殉道并成为基督教圣徒的故事,但没有人会去想那位失去儿子的母亲有怎样的心境。于是我们邀请作家、作曲家和导演,创作了这部舞台剧。”尼科尔森介绍道。奥克尼群岛连续四年被评为全英格兰乃至全英最宜居地区。(图/Unsplash)本来人口和住房就稀少的高纬度群岛,在音乐节期间,尤其是国际著名大型艺术团体来访时,会涌入超过接待能力的演出者和观众。虽然这里不像英国本土的摇滚音乐节那样会设置巨大的露营区,但确实有乐迷通过渡轮把房车开上岛屿,来此野营、观看表演。为此,尼科尔森有了“幸福的烦恼”:“如果真能达到甚至超过疫情前的规模,我就得认真考虑要不要和航运公司合作,租用他们停泊在码头的大型邮轮。”03大教堂音乐会,从正襟危坐到随意走动尼科尔森和我身后的这座斯特罗姆内斯市政厅,也是由旧教堂改建的,办公面积极小,音乐会之外一般用作婚礼场所,自称有着奥克尼最好的音响效果。聊完之后,我沿着窄长的海港街道走了一圈,就回来检验场地音质了。索非亚(Sofia)和玛丽亚(Maria)这两个年轻姑娘,分别来自西班牙和德国。她们一个拉手风琴,一个拉小提琴,奏响从曼努埃尔·德·法雅到拉威尔的西南欧印象派音乐,为乐迷带来一个迷离的早晨。连CD和黑胶播放机都没有的我,当然不可能有一双挑剔的金耳朵,不可能用它“闻”到提琴的松香味,“看”到音符在古建柱梁上的跳动。在斯特罗姆内斯市政厅演出的两名年轻姑娘。(图/张海律 摄)毕竟是无比清醒的早晨,同样的印象派作品,就绝不会有头晚的催眠效果。那是在位于柯克沃尔镇中心的圣马格努斯大教堂举行的一场题为《拉威尔!拉威尔!拉威尔!》的音乐会,由小型室内管弦乐团“Hebrides Ensemble”奉上。这可不是说室内乐团的演绎比不上两名异国姑娘,而是在被一顿超市买来的碳水食品撑饱后,拉威尔梦幻般的音乐,也就真能让人入梦了吧。尤其那曲《引子与快板》,记得曾出现在获得金马奖的电影《八月》里。伴随着曲中竖琴密集的部分,黑白画面进一步失真,主人公晓雷来到梦境中的河滩,伙伴三儿剖开一头绵羊,羊肚子里面尽是碎石……这座为了纪念圣徒马格努斯,始建于1137年的壮观罗马式教堂,也是英国最北以及苏格兰历史最悠久的大教堂(Cathedral)。拉威尔室内乐之夜,我不知道BBC在进行实况拍摄,想着乐曲而非乐章之间总可以起身拍照,同时作为游客打卡大教堂,没想到工作人员立即上前制止,让我这个足迹遍布全球各大音乐胜地的老江湖,瞬间羞愧无比,恨不得钻到外面墓园阴宅里。圣马格努斯大教堂。(图/张海律 摄)而次日晚场,同样是在这座教堂演出,氛围却180度大转弯,变成可以任意走动、随地就坐、随手拍照的派对现场。这是一个名为“暗与光的夏至日——风水火土”的特别策划音乐会,同样由头晚催眠我的“Hebrides Ensemble”奉上音乐。大教堂内,马赛克窗棂、圣人灵柩、祭台、讲台、告解室,都布置了深奥却迷离的装置作品,出自高地与群岛大学奥克尼艺术分校的学生之手。乐团成员在不同的角落或中央出现,待一首首关于夏至日的诗作通过广播诵读结束后,奏响来自现当代作曲家的作品。这些音乐,和教堂里的马赛克壁画一样,并不知名,尽显神秘。100多年前,这种名为“罗伯特·纽曼之随意行走音乐会”(Mr.Robert Newman's Promenade Concerts)的活动在英国诞生。1927年,BBC接手后,改称更为人所知的“逍遥音乐节”,用低价和自由吸引大众前来欣赏古典音乐。“暗与光的夏至日——风水火土”音乐会现场。(图/Thibault Gras 摄)观众不必穿礼服,听音乐时可以自由走动,可以端着啤酒进场,乐章间拍手也不会被奚落为不懂礼仪。知乎有一篇关于逍遥音乐节的介绍甚至说“可以摇旗呐喊”,我认为倒不至于如此,毕竟在空灵、肃穆的音乐氛围下,没有人能像摇滚乐迷那样蹦跳吼叫着行金属礼。至少,在圣马格努斯大教堂这一晚,人们虽然“随意”走动,但更多像有着固定路线的猫儿,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生怕碰到物件和其他观众。乐曲间的拍手叫好,也总是怀着从众心理,等着主办方自个儿先发出第一阵掌声。一种谨慎一点的随意,放开一点的严肃。晚上10点,音乐会在长笛和小提琴的协奏中结束。我拖着“随意”搁在教堂一角的行李箱,离开千年古建,走向码头,在漫长日头终于舍得西斜的金黄色中,搭乘过夜轮渡,前往更北的世界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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