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花主人王希廉所作《红楼梦摘误》,针对尤二姐吞金自尽,提出如下质疑:
六十九回尤二姐吞金,既云人不知,鬼不觉,何以知其死于吞金?不于贾琏见尸时将吞金尸痕叙明一笔,亦似疏漏。——《红楼梦摘误》
王希廉提出这样的怀疑,是基于情节写实的考量。原著第六十九回,尤二姐吞金自尽,写得极为详细,书中记: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打下,无可悬心,何必受这些零碎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见人说,生金子可以坠死,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想毕,拃挣起来,打开箱子,找出一块生金,也不知多重,狠命含泪便吞入口中,几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于是赶忙将衣服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了。当下人不知,鬼不觉。——第六十九回
尤二姐在荣国府的处境非常艰难,曹雪芹称她的自尽是“神不知,鬼不觉”,既是声明尤二姐吞金,在场并无其他证人;也暗示了尤二姐的寂寞境地。
尤二姐自尽当晚,身边没有一个伺候的丫鬟,自然没能及时发现;第二天也没有被立刻发觉,因为丫鬟媳妇们见尤二姐迟迟不叫她们,她们便也懒得伺候,乐得自己先梳洗打扮,最终还是好心人平儿出言斥责,小丫鬟才推门查看,发现尤二姐早已凉透。
贾琏见二姐去世,只是忙着办理丧事,先借来梨香院停放,后又移到铁槛寺,贾琏期间揭开衾单一看,发现尤二姐面色如生,跟活着一般,就又大哭一场。
也就是说,众人发现尤二姐去世,以为她是正常病死,而没有去调查死因,便不可能知晓尤二姐是吞金自尽。
这也符合实际,毕竟尤二姐刚刚小产,又生了一场大病,她本人自尽之前也称“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吞金自尽只是提前达成这个结果,即便去世,外人也不会太过惊奇。
行文至第七十回,曹雪芹写贾宝玉病中发闷,却再次提及尤二姐的自尽:如今仲春天气,虽得了工夫,争奈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第七十回
贾宝玉为什么会知道尤二姐是“金逝”?
王希廉认为这是一处疏漏,尤二姐吞金自尽的过程,无人知晓,其后丧礼紧锣密鼓,贾琏没有派人调查死因。
而且尤二姐死后“面色如生”,也不符合从外观就能判断自尽方式的常识类问题,可第七十回借宝玉视角言称“金逝”,似乎不妥。
并由此认为,若是能于第六十九回,借贾琏处理丧事,将尤二姐自尽方式的信息给予说明,这样才更符合《红楼梦》的写实格调。
笔者私认为,王希廉此处的摘误,有较真的嫌疑,我们不能用绝对严格的生活真实,来判断艺术真实。
第七十回对贾宝玉的介绍,曹雪芹并不是以宝玉主观心理旁白的方式展现,而是以第三者视角为主。柳湘莲出家、尤小妹自刎、尤二姐吞金、柳五儿气病,贾宝玉的烦闷是因为这些结果,而不是过程。
比如柳湘莲的“冷遁”,贾宝玉只会知道柳湘莲出家,但不会清楚柳湘莲出家的具体心理活动,这里的“冷遁”是作者曹雪芹上帝视角的认知;还有柳五儿被气病,贾宝玉只知道她生病,却不会清楚她生病是因为“生气”。
相同的例子还有曹雪芹对“母蝗虫”三字的设置。
“母蝗虫”三字,最早出现的情节是第四十二回,林黛玉和惜春开玩笑,让她在画大观园行乐图时,把刘姥姥这只“母蝗虫”也给画上,引得众姊妹哄堂大笑。
按理来说,林黛玉于第四十二回才提出“母蝗虫”的概念,可原著第四十一回的章回名却是“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红院遇劫母蝗虫”——曹雪芹已经提前一步,把“母蝗虫”给使用了。
可见曹雪芹时刻利用上帝视角,对书中情节进行“过来人式”的描绘,所以贾宝玉此段,并非曹雪芹疏漏,而是文学描述过程中惯会出现的问题,不足以评价文笔疏漏。
有趣的是,有一些后来版本的《红楼梦》,似乎注意到了王希廉的批语,比如程乙本第七十回,文本介绍贾宝玉时,俨然将这段文字进行了修改,改成了:宝玉因柳湘莲遁迹空门,又闻得尤三姐自刎,尤二姐被凤姐逼死,又兼柳五儿自那夜监禁之后病越重了。
曹雪芹原本寥寥几字的介绍,被续书人扩写,将尤二姐的吞金,改成了“尤二姐被凤姐逼死”,避讳了吞金二字,又将“气病了柳五儿”改写成因受监禁得病,虽然更符合写实逻辑,但却少了原稿的排比韵味,总归是原稿更为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