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女先儿要给贾母讲一段新书《凤求鸾》,引出贾母“掰谎记”,直斥书中所讲才子佳人是胡说。
贾母掰谎记的几重深意前文已经说清,本文不再追求。这边元宵夜宴还在继续……
(第五十四回)凤姐儿走上来斟酒,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这一回就叫作《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那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一杯酒看两出戏之后,再从昨朝话言掰起如何?”他一面斟酒,一面笑说,未曾说完,众人俱已笑倒。两个女先生也笑个不住。
王熙凤的厉害就在于她的“口齿”最是便利。像女先儿们说书这等话,对她来说也是张口就来,更是一套一套的不打磕巴。
当初薛宝钗还说她“巧不过”贾母,引得贾母驳斥比“比你姨娘强多了,你姨娘可怜见的,木头一般公婆面前不大讨喜”。
贾母认为薛宝钗的恭维不太入耳,皆因薛宝钗对比错了对象。王熙凤的口齿固然好,却太过上不得台盘。戏谑来说就是“贫嘴贱舌”。以至于女先儿都说她:“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也没了。”
女先儿拿王熙凤比她们,是底下人不懂规矩,众人也不以为意。但就像当初众人认为小戏子长得像林黛玉却谁也不说出口一样。心照不宣不该说。偏史湘云心直嘴快说出来,引得贾宝玉担心使眼色而适得其反,闹得林黛玉不高兴。
同样,薛宝钗拿王熙凤与贾母比,贾母也不会觉得荣光。王熙凤“破皮破落户”的风格,不免“羞辱”了贾母的高贵出身和修养。
当然,日常生活中,像王熙凤这种“混不吝”的风格更让贾母开心,不用端着架子笑一笑才是快乐。这些都不是那些“大雅之音”能办到的。贾母就算再会说,也达不到王熙凤那种效果。
闲言少叙,王熙凤调侃贾母刚才“掰谎”惹得众人畅快大笑。这是她与贾母的相处之道。
她并不像其他晚辈对贾母诚惶诚恐。敬重在心中,分寸不乱。平时她与贾母更像“做朋友”,二人以平等的关系相处。王熙凤在大礼不失,小节无妨碍,只求让贾母轻松开怀,正是会做“媳妇”的。
贾家众人早对王熙凤与贾母的“没大没小”见怪不怪,看得多了也习以为常。但席间有李婶娘,外头有众爷们、晚辈,薛姨妈就提醒她:“你少兴头些,外头有人,比不得往常。”
注意曹雪芹这里的妙笔。谁都不觉得王熙凤有问题,偏偏薛姨妈提醒她注意“礼节”,十足是讽刺。
你薛姨妈真要是“识礼的”,如何会在贾家住了五六年不走,又如何任由贾母明褒暗贬,人前人后撵了那么多次而“赖着不走”?又如何会有《凤求鸾》掰谎的含沙影射!
薛姨妈本是“无礼”之人讲“礼”,最是讽刺让人思考。有时候人们容易灯下黑,看得见别人的短处,不见自己的问题。尤其在贾母“掰谎”《凤求鸾》之后,薛姨妈此时讲“礼”就更具讽刺意味。
(第五十四回)凤姐儿笑道:“外头的只有一位珍大爷。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儿的兄妹,便以伯叔论,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戏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了一笑,多吃了一点儿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话我不成?”贾母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他才一路笑得我心里痛快了些,我再吃一钟酒。”
前有薛宝钗说王熙凤不如贾母“巧”被贾母回怼“比你姨娘强,木头一样在公婆面前不讨喜”。
后有薛姨妈说王熙凤要“守礼”,贾母仍旧声援,说最近一阵没痛快笑了,难得今天大笑一场。
贾母支持王熙凤,又一次踩了薛姨妈。但问题是贾母为什么“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
当时大过年全家都开开心心,有什么事会让贾母不痛快,而不能畅怀而笑?
所以,读书到这里,这句话才是真正让人注意的。
但要看过前文的解读,尤其是清楚贾母掰谎《凤求鸾》的核心思想,是有两件事不吐不快,就明白贾母“不高兴”在哪里!
一,年底前,王子腾又一次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升了大司马参赞军机。
贾家呢?从贾元春晋升贤德妃后,一点好处没捞到。贾政外派学政竟然去了海南岛。那地方在古代是流放犯人的。他一去三年骨肉分别。
贾母眼看着贾家为他人作嫁衣裳。尤其王子腾晋升,还是用贾家当初交给他的京营节度使换来高升。如今又借外甥女元春的贵妃身份抢了应该属于贾家的“好处”,贾母如何能开怀?
王子腾一路高升,贾家“风平浪静”,明眼人都知道皇帝这是将元春贵妃的“福利”都给了舅舅。但谁还无法挑理。舅舅也是至亲。你说贾家能不介意?
贾母这里不开怀,就和当初王子腾丢了京营节度使升任九省统制回来后,他夫人过生日要请贾母,贾母却以“不自在”为由拒绝参加一样。
年前又是王子腾生日,人家又升了。贾母看着王家踩着贾家后来居上,如何能开心!
二,王夫人、薛姨妈还有王家、薛家这些人整日围在贾母身边,所图金玉良姻更是对贾家有损无益。
一旦薛宝钗嫁进来贾家,荣国府将彻底被王家人控制。贾母如何高兴?
她先是明里暗里撵逐,又通过凫靥裘、雀金裘暗示薛家野丫头配不上贾家孔雀,可惜都不见效。如今借《凤求鸾》当众将心中积压的怒气释放出去,如何不“畅快”!
所以,咱们听话听音,贾母之前的不快和这会的畅快,才是这段故事的关键。这里要咬文嚼字,不能轻易放过!
回头再说王熙凤反驳薛姨妈的话。她对薛家的图谋并不认同。王熙凤此人“自私自利”。任何人也不能损害她的利益。哪怕是亲戚。
金玉良姻最大的问题是一旦薛宝钗做了宝二奶奶,王熙凤就要乖乖交出管家权。而如果是林黛玉嫁给贾宝玉,她身体不好,王熙凤大可以管一辈子荣国府。这里的好坏,王熙凤拿捏的一清二楚。
她对姑妈薛姨妈不客气。直言她在贾母这里说话是为了孝顺。学老莱子“斑衣戏彩”,不顾个人形象的逗贾母开心,是替贾珍、贾琏他们尽孝,让他们省心、舒心,有什么可指摘她的!
王熙凤这话也是一语中的!多少人嘴里孝顺,实则不孝。真孝顺需要以身作则。长辈面前放得下面子,只要长辈开心了,丢一点脸怕什么?
而且王熙凤更不客气地指出她荣国府嫡长孙媳妇的身份,才是她站在这里的关键!外面那些人,除了贾珍之外,谁有她的地位?需要注意什么“外人内人”?
即便是贾珍,那也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四大家族当年还是亲近关系,也因为王夫人嫁给贾政,王熙凤小时候与史湘云一样,常来常往贾家,也会一住很长时间。平儿就因此与鸳鸯、袭人等熟识。
那时候王熙凤与贾珍、贾琏、贾珠等人,都是哥哥妹妹。她又被当男孩子教养,比史湘云还淘气。当时可是什么事都和贾珍他们做得。
以他们十几年哥哥、妹妹的关系,并不需要像一般的大伯子、弟媳妇需要避嫌,只论私人感情就可!
所以,当后文王熙凤大闹宁国府,闯进去时一见贾珍,贾珍则一溜烟地跑了,吩咐贾蓉顶上去,说的是“姑娘”而不是“婶娘”,就是借用与王熙凤的兄妹亲近关系。而不是大伯子小婶子的疏远关系!这是后话!
注意王熙凤这里只说贾珍,余者都不在意。与贾母掰谎时说的“书礼大家”突出她的个人出身、身份,都是一个意思,就是以自身的家族地位自豪。
不敢说她针对金玉良姻,但薛宝钗就算做了宝二奶奶,地位也不如她这嫡长孙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