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刘姥姥并不是红楼文本中的主要人物,但却是串联整部书的一条重要的线,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脂批就指出:“并非泛文,且伏“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
由于文本后半部迷失无稿,因此,今天的我们已经无缘得见刘姥姥“三进”荣国府,而在我们所能见到的刘姥姥“一进”、“二进”荣国府中,“二进”荣国府无疑是通部书中的最为华彩的篇章之一,特别是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笑料百出,令人捧腹,已经成为永存于中华文化共同记忆中的经典画面,至今我们还经常用“刘姥姥进大观园”来揶揄那些没见世面的人。
相较之下,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开场曲一一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看起来并不出彩,而且文本说刘姥姥是胡诌,似乎可以一扫而过,甚至跳过不读,但在“笔笔不空”(脂批)的文本中,其实是作者用“荒唐言”的方式,通过刘姥姥之口,讲述与通部书大有关系的小故事。因此,胡诌的小故事里大有深意。
其中第一个故事(雪下抽柴的女孩)和第三个故事(雪下抽柴女孩的前身茗玉),其实就是作者借刘姥姥之口,分两个片段,讲述一个关于“钗黛一体”的寓意深远的故事,涉及到贾家内部的正统与非正统之争[注1]。而在这两个故事中间,刘姥姥还讲述一个合贾母、王夫人所好的故事一一“我们庄子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他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来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的什么似的。后果然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
既然这个故事同样也大有深意,因此,也必须好好细究。看过很多对这个故事解析的文章,大都认为故事中的“吃斋念佛”的九十多岁老奶奶指的就是贾母,因为“吃斋念佛”正是贾母、王夫人等日常的必修功课,而那个十七八岁死了的孙子指的是贾珠,后来神佛又给的那个十三四岁孙子指的是贾宝玉,这些大体上似乎都能和贾家对得上号。
文本又名《风月宝鉴》,文本前八十回唯一一次出现风月宝鉴是在第十二回,跛道前去救治因色迷心窍而奄奄一息的贾瑞,拿出一面具有正反两面的镜子,脂批提醒:“凡看书人从此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否则,此书哭矣!”,如此煞费苦心地解读这个看起来似乎可以跳过不读的故事,也确实足够“细心体贴”了。
但是,刘姥姥讲故事时贾母大概只有七十岁左右。而且,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但贾母有贾赦、贾政两个儿子。即使无视贾赦还有贾琏、贾琮的事实,贾珠之后也还有贾宝玉和贾环,神佛送的孙子是两个而不是一个;贾珠死后还有一个儿子贾兰,就算神佛不再给一个孙子,贾母也不能算作绝后。
于是解读者又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将老太太九十多岁解释为祝福贾母长寿之意。且不说用讲故事的方式祝福长寿合不合常理,也不论已是风中残烛的贾母还有多少时日,接下来故事中就讲到这个老太太本来是要绝后,虽然最后峰回路转,说因为她常年吃斋念佛,感动了神佛,又给她一个孙子,但这终归是一个悲伤颓丧的故事,有这样祝福长寿的吗?封建社会多是渴望多子多孙,刘姥姥还有求于贾家,如果真的是用讲故事来影射贾家,讲一个人丁兴旺的故事不是更合情合理吗?
又说刘姥姥讲那个十七八岁死了的孙子无后,与贾珠的实际情况相悖,是为了营造无后变成有后的戏剧效果,强化吃斋念佛的好处,投贾母王夫人所好;刘姥姥提到老太太只有一个儿子,是有意避免完全雷同贾家,但是,这些即使能够自圆其说,也要面对一个棘手问题,即兴胡诌的刘姥姥能够如此面面俱到,滴水不漏,那目不识丁的她不是人类超级大脑,就是神仙附体。
而且,别忘了,脂砚斋在提醒读者要“细心体贴”之前,还作了一条极为重要的批语,指出该书的独特之处,“此书表里皆有喻也”。隐喻,正是连通看得见的风月宝鉴正面与看不见的风月宝鉴背面的桥梁,弄清隐喻,才能看见“看不见”的“甄士隐”之风月宝鉴背面。
上引的解读方式,“细心体贴”是足够“细心体贴”的了,但是,完全看不见隐喻,太落实了,类似于将孙绍祖的祖籍地大同府视作“真大同府,则呆”(第七十九回脂批)。
其实,刘姥姥胡诌的这个故事同样也是作者借梦中人刘姥姥所作的大有深意的“贾雨村言”,是关于百年世家大族进入末世的寓言,是通部书的脉络。
文本从甄士隐入梦开始,已是“热日无多”(脂批)的末世,此时北迁至都中的贾家虽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但“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第十三回秦可卿魂托凤姐)、“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第五回宁荣二公嘱托警幻仙子),“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总之,似乎贾家“最终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已迫在眉睫。
文本假借意在“使闺阁昭传”,进入百年繁华尾声的贾家就像正步履蹒跚地迈向生命终点的九十多岁的老太太,即使对生命有再多的留恋,即使再怎么追忆旧日青春欢畅的时光,但早已注定的坟墓已近在眼前,而且,最好的年代早已过去了,最多也只能留给世界一个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所有人视野里的苍凉背影。
一个世家大族进入末世往往体现在人口颓败上,比如爱新觉罗家族是清朝第一大家,乾隆将清朝带上了盛世巅峰,但也埋下了衰败的祸根,可以说,从乾隆后期清朝就开始进入了末世,从此以后,清朝就再也没有出现象康雍乾这样雄才大略的强势君王,到了末期,咸丰帝更是只有一个儿子,即后来的同治帝,而同治帝干脆连一个儿子也没有,最终还是一个女性一一慈禧太后左右政治大局,苟延残喘,结局就是在辛亥革命的枪声中黯然退出历史舞台。
进入末世的贾家,“运数合终”(第五回宁荣二公语),也非常像乾隆之后的爱新觉罗家族,“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儿孙一代不如一代”(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珠是“略可望者”(脂批),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但一病死了,“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在贾宝玉尚未成年之前,“一族空顶冠束带者”(第十三回脂批),只能靠“脂粉队里的英雄”(第十三回秦可卿语)凤姐独立应付来自家内外的事务,最终贾家还是“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贾珠之后,贾宝玉虽然“禀性乖张,生性怪谲”,但其实只有他才是“聪明灵慧,略可望成”(第五回宁荣二公语)者。遗憾的是,“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的时运让他最终也没有机会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一个世家大族一旦破败,风流云散,就几乎不可能再有重现昨日辉煌的机会,往往只能如“白头宫女”,在无限感慨和哀伤中“闲话说玄宗”。注定将辉煌不再、后事难继的贾家,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就相当于要绝后。
一败涂地之后,在满目“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苍凉和死寂之中,贾家似乎见不到任何生机,只有幻灭之后的绝望,但是,“具菩萨之心”(第五回脂批)的作者却让大悲剧实现大超越,而贾家唯一“略可望成”者贾宝玉就是“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第五回宁荣二公嘱托)、实现这一大超越的贾家人。
“通灵宝玉”,在“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其实就是贾宝玉的象征物。所谓的“通灵宝玉”之境界,即癞僧镌刻于其上的与“除邪祟、疗冤疾、知祸福”。文本的正面“大旨谈情”,其实是以“情”喻理,贾宝玉在“情”里感悟,也在“情”里成长,最终咏叹着《终身误》和《枉凝眉》,“悬崖撒手”,成为“情不情”的情僧,即达到“通灵宝玉”之境界,是以入世之心出世,心中有佛,有万民,悲天悯人。“情不情”的情僧贾宝玉,类似于在幻境中时隐时现的、“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第三回脂批)的癞僧跛道,是幻灭的贾家最后留给这个荒凉世界的一束永恒的、温暖的希望之光。
第三十九回和贾宝玉遭魇魔法的第二十五回同处在大观园第一年,而第二十五回前去救治的癞僧将“通灵宝玉”擎在掌中,长叹一声,青埂峰一别,倏忽已过十三载,因此,第三十九回时,贾宝玉和第二十五回时一样大约十三四岁。对于注定没有未来的贾家来说,最终实现了悲剧之大超越的贾宝玉就如同故事中给那个行将就木、本来要绝后却因“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的九十多岁老奶奶子带来最后希望的、“生的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的十三四岁男孩子。
从唯物主义角度出发,贾宝玉在贾家“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无望中获得了智慧的超越,当然与所谓老奶奶吃斋念佛、感动观音菩萨毫无关系,但这体现了作者“具菩萨之心”,希望人们相信善有善报,积德行善,因此,文本总是强调贾家世世代代善待下人,而贾母和王夫人更是笃信佛教,吃斋念佛,怜贫惜老。
那么,在这第一个故事(雪下抽柴的女孩)和第二个故事(观音送子)中间发生的马棚失火事件,在“笔笔不空”的文本中有何深意?
从第七回焦大醉骂、尤氏对凤姐的回应中可知贾家是靠打仗、从马背上崛起的家族,马对于贾家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刘姥姥正在讲第一个故事时,却因外面一阵喧哗声“南院马棚里走了水”而被打断,在“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之后,贾宝玉继续问那个雪下抽柴的女孩,但被贾母阻止,“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吧。”,这才有了第二个故事。
第二个故事虽然主要讲吃斋念佛、行善积德的好处,但也牵涉到贾家的败亡。因此,马棚失火事件,暗示贾家最终一败涂地是祸起萧墙,这就是第二回脂批所谓“一部书中大调侃寓言处”的“鹡鸰之悲、棠棣之威”。由于贾家在艺术再现作者家族的同时,还暗喻清朝皇家,因此,贾家的“鹡鸰之悲,棠棣之威”也就具有了隐喻惨烈的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意涵[注2]。
当时“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是因为贾母、贾政、王夫人和贾宝玉等正统一方气势正盛,未来此消彼长、非正统一方气势上扬之时当然就大有相干了。因此,所谓刘姥姥胡诌的三个故事所涉及的宝钗艰困度日、贾家最终一败涂地以及黛玉夭亡,其实都源自于贾家内部非正统一方取正统一方而代之所造成的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