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美国媒介理论家波斯顿就表达过对传统台式电脑的不满,认为这种将人绑定在固定场所的媒体“界面”不够高级,未来将会出现更高品质的“界面”,淡化物理空间和赛博空间的界限感,并相应地改变两个世界之间的联系方式,以及“界面”使用者对空间和自我的认知。现在他所说的“高品质界面时代”似乎已经到来,手机某种意义上取代了电脑,成为人们进入网络世界的主要通道,实名认证的手机号码实现了对社会关系及真实世界的模拟,由此形成的虚拟空间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
这一改变绝非只是形式的变化,更是一场彻底的革命,尤其对当代青少年而言。他们是互联网时代的“原住民”,自幼在非真实但参与度、依赖度甚至大于真实世界的网络平台中成长,天然享受着海量信息的红利,也早已习惯从虚拟世界寻找志趣相投的伙伴。
在这样前所未有的生活状态中,网络文艺和青少年的深度互动亟待研究。因为文艺直接而深刻地作用于人的情感结构和思维模式,所以对这一互动的考察,更可以让我们看到数字技术对人类生活空前而广泛的影响。
有别于前互联网时代的“血缘”“地缘”纽带,互联网的原住民们因为“趣缘”而走到一起
之所以使用“青少年”这一含混的称谓,而非95后、00后,是因为在高品质界面的时代,以生理年龄来划分代际或许已经失效。之所以我们可以将同一代人视为一个“共同体”,是因为年龄相仿的人们,往往因为经历了相同的社会历史过程,某种程度上具有共同的命运,他们不仅参与了同一系列事件,还对这些事件作出相同的反应。共同的行动和选择,使他们之间具有某种亲和性,并将其他的群体排除在外。当然,任何一代人中也可能存在为数众多、分化对立的代群——重要的不是“代”,而是“群”。
时至今日,互联网上不断刷新的信息与碎片化的记忆,让那种足以令一代人共享的宏大事件越来越少了。信息变得高度密集,却又彼此孤立,而且稍纵即逝,快速的信息流动击穿一切时间和空间的边界,故此前互联网时代那种因为同在一个时代,或同处一个地方而形成的群体意识也不复可能。
这个时代的人们只是由于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而聚在一起,尽管一些话题很可能是肤浅的和速朽的。有别于前互联网时代的“血缘”“地缘”纽带,互联网的原住民们是因为“趣缘”而走到一起的。
网络文艺正是催生此种“趣缘共同体”的重要土壤。由于对某个特定文本的热爱与追捧,不少人由松散的个体自发汇聚起来,形成所谓的“粉丝”群体。他们一起分享阅读和欣赏的心得,并根据原有文本,生产出大量衍生文本。他们在网络上聚集,模仿原文本的风格,进行沟通和交流,共享同样的品位。在广博的网络空间,原文本就像一个接头暗号,可以从别人的喜爱程度辨别对方是否是“同类”。之所以能够“接头”,是因为粉丝群体拥有相似的价值立场和审美趣味。而“暗号”一词则透露出一种倨傲的拒绝姿态,粉丝们怀着一种隐秘的优越感,享受着基于审美品位而形成的彼此认同。其实,“趣缘共同体”绝非新鲜事物,而且生长于网络文艺的“趣缘共同体”是具有能动性和创造力的。
网络文艺是一种“可写的文本”,读者既是消费者,也是生产者,作者和读者的壁垒已经被打破,互联网的共享精神在“趣缘共同体”中被充分实践。习惯视觉消费的粉丝们,不仅以文字,也以漫画、短视频和表情包的方式,对那些吸引他们的原始文本进行再生产。而基于共同兴趣的线上讨论与线下活动,使他们获得在现实的世俗生活中缺乏的情感抚慰,并得以和其他成员互勉互励、共同成长。显然,这种能动性与创造力更加牢固地将每一个成员嵌入“趣缘共同体”之中。
浮光掠影而沾沾自喜的零碎信息摄取,以及有意无意的自我封闭,使“趣缘共同体”的能动性和创造力扭曲变形
必须承认,数字技术的发展、高品质界面时代的到来以及“趣缘共同体”的形成,为青少年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活跃的互动空间,培育了丰富多元的文化土壤,也相当程度上推动了教育的公平与普及。但是,网络文艺形态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有别于早期网络作家的私人兴趣式写作,今天中国的网络文艺创作,是一个与网站分成模式、IP打造逻辑、受众群体的接受与反馈等各方面密切相关的综合活动。与之相应,粉丝的聚合恐怕也不仅只是因为内在的兴趣,而有了另外的驱动力。
资本作用下的网络文艺,强调以经济利益为导向,迅速“变现”成为网络文艺生产的强烈诉求。在此诉求下,迎合低级趣味的劣质文艺作品大行其道,造成网络文艺现场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对于还未形成稳固价值观的青少年群体而言,严加甄别显得格外必要。但数字技术的新发展,形成的虚拟世界新逻辑,在相当程度上又使网络用户尤其是青少年用户的自省与甄别变得格外困难。
碎片化的阅读与观看,严重破坏了青少年的专注力和系统思考的能力。虚拟世界中爆炸式膨胀的信息引人入胜,但同时又支离破碎,缺乏深度和整体感。随身携带的手机设备,令使用者可以随时随地参与讨论,但在这种即时的信息处理中,网友们的思考和发言都变得频繁而简短,缺乏连贯性。很多人热衷于每条20分钟以内的知识付费产品,以为通过在上下班途中接受那些被高度简化和娱乐化的知识就能够提升自我,却忘记真正意义上的学习必须是系统的和沉浸式的。
同时,在大数据技术的运作之下,个人的趣味和审美其实是被框定的。算法陷阱使“自主”成为一个伪命题。今天互联网的使用者已经习惯或被迫习惯任由大数据技术测算自己的个人偏好,并据此推送相关信息。且不论这样的测算和推送是否真的科学、客观,没有掺入任何其他的功利意图,即便它是可信的,也意味着人们只能接触到自己熟悉的知识。青少年们如果被算法束缚在“信息茧房”中,可能会无意间失去接触更广阔天地的机会,导致思想和视界的狭隘。
浮光掠影而沾沾自喜的零碎信息摄取,以及有意无意的自我封闭,使“趣缘共同体”的能动性和创造力扭曲变形,显露出粗暴与保守的一面。“粉丝文化”“饭圈文化”的盛行提醒我们,互联网固然带来了自由、开放、平等的可能,但同时也埋藏着束缚、自闭、“圈地自萌”的危机。
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认为,在数字化时代,整个世界进入了一个新的仿象秩序之中,符号自身构成的世界已经不再需要任何参照了,它能够以自身为仿像进行自我复制,这构成了一个“超真实”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读者群体已经不再尝试将文艺作品的内容与现实生活逻辑建立联系,而是盲目地对虚拟世界的“真实性”坚信不疑,这造成对自我的高度肯定和对外在信息的极力排斥。
娱乐圈的“饭圈文化”是此种心态的突出表现。那些流量明星的粉丝们怀着一种助力“爱豆”的强烈情感,想尽办法为其“打榜”,扩大其影响力。这种“安利”行为的基本逻辑并非要与粉丝圈之外的世界共享信息,而是绝对不允许有任何的不同意见。一旦遭遇否定其“爱豆”的人群,积极推荐的热情便可能立即转变为“战斗”的狂热。
事实上,不仅是那些影视娱乐明星,几乎每一种现象级网络文艺作品及其创作者周围,都环绕着这样的粉丝群体,使网络文艺生态呈现为一个个壁垒森严的孤立王国。甚至,当同一个“趣缘共同体”体量过大时,其集体记忆建构会日益复杂而艰难,甚至造成内部撕裂。
今年暑期,中央网信办启动“清朗·暑期未成年人网络环境整治”专项行动,聚焦解决7类网上危害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突出问题,包括直播、短视频平台涉未成年人问题,未成年人在线教育平台问题,儿童不良动漫动画作品问题,论坛社区、群圈等环节危害未成年人问题,网络“饭圈”乱象问题,不良社交行为和不良文化问题,以及防沉迷系统和“青少年模式”效能发挥不足问题。这些举措,有的放矢,深得人心。我们期待通过切实行动和共同努力,为广大青少年营造文明、健康、向上的网络环境,构建理性、善意、温暖的舆论空间。
阅读、观看网络文艺作品,要有丰富自我、认识世界、满足社交、调节心理等更深层次的意义诉求
在批判文化工业或虚拟世界的虚幻性基础上,修正负面影响,是当下的迫切任务。当今时代,媒介不仅延伸了人,更改造了人,使人日益成为媒介的产品、被信息化的坐标、算法时代的产物。但人毕竟是人,不是任由摆布的棋子。网络文艺的使用者,具有挣脱消费逻辑宰制的可能性。毕竟阅读、观看网络文艺作品与加入“趣缘共同体”,既带有获得感官愉悦的目的,也怀有更深层次的意义诉求:丰富自我、认识世界、满足社交、调节心理等。在深层诉求的驱动下,“趣缘共同体”内部自然形成某种互助机制,促使大家整体提升与共同进步。
如何形成健康的“趣缘共同体”呢?一个重要的基础是对自我处境的理性认识。今天的互联网用户可能无法逃避在算法逻辑下被标签化,但如果对此有所自觉,则可以有意识地对标签化加以反叛,在此基础上完成自我的“再生产”。这段时间有关部门对“饭圈文化”的专项治理行动,或可使青少年建立起相关的理性认知。我们也欣喜地看到,近期有不少弘扬正能量的网络文艺佳作受到广大青少年的热情肯定,纷纷“出圈”,深度参与到青少年情感结构的建设之中,成为青少年与社会、民族、国家发生真实联系的纽带。这足以证明,所谓代际差异完全可以弥合,次元壁垒也并非牢不可破。
破壁而出的年轻人回首来路,或许会更清楚地明白,共同体应该是团结的,但绝对不是故步自封的。正如虚拟世界固然是广阔的,但也不过是整个无边的现实世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