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旖旎,处处一片繁花,令人不由得添了温柔缠绵。那些“天地精华终于一身”的少女们,腰肢愈软,显出一派天真温和的神态来。《红楼梦》中的少女们息息相伴,相知相惜的,正是这样的花和月。
1、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杜丽娘的哀春之调,惊动了多少春闺佳人。绝妙年华正如艳春,艳固极矣,奈何匆匆,更何堪无人欣赏,寥落亭轩。花寄托着众女儿的大悲哀,从这悲哀里就生发出惺惺相惜来。作家笔下一个闺中妙节——“饯花神”何等生动:
“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飘,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这一幅景象看客看来是热闹美好的,细思却是悲情满怀的。如何相送这一派繁花似锦,也就是如何对待自己青春的年华终要逝去这一个冷酷又颠扑不破的事实。
女儿们下意识地用最美丽的方式——预示着理想中的理智和体面,来回应这一场告别。当开到荼蘼的花与鲜妍多情的少女在盛大的欢乐中相送,留给人们的不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感慨,而是一种健康蓬勃的向上的力量,也是杜丽娘的句子:“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爱好”,即是自尊自爱意。
抛去赏花一般赏玩红楼女儿的态度,众女儿打动宝玉,令其说出“钟灵毓秀”“是水作的骨肉”之类的“疯话”背后,确是有值得爱,值得惊,值得敬的地方。
她们固然有的锋芒过露,“恃靓行凶”,有的阴晴不定,湘竹斑斑。但她们对自我的觉醒与珍爱,性情的真实和洒脱,是那些“须眉浊物”“鱼眼睛”万不及一的。
可惜“贾宝玉”又何其多,闺阁中的女儿们唯有与花相对,与花诉说罢了。至于这样美丽坚韧的大小女儿,缘何又不可避免地变成“鱼眼睛”,则是另一段悲哀了。
2、月
与花相比,月更冷,更远,更无常,却也是闺中不可缺的密友与神灵。月让人想起那一位飞升的美人,怀着或悔恨或寂寞的心思,让月亮永远有如水墨洇湿般遗憾的阴影。
拜月的貂蝉是美人,也是政治风云中面容模糊的棋子,带着无人追问的结局红颜老死。
《红楼梦》里的中秋从没有正月那样热闹,最后留给人们的是那场少了凤姐的中秋家宴上尴尬的沉默和不合时宜的笛声。就是在这样月满中天的时候,黛玉和湘云也是一样的孤清:“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可见月在花眠时,亦被当作了女儿们对自我的投射。除了凄清和身世之感,月亦衬得女儿的美。
总记得袭人母丧,晴雯麝月夜间伴宝玉,晴雯戏将要出门的麝月:“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宝玉却安慰:“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后麝月披衣起身,推门一见,“果然好月色”。
这末后一句是有旧诗的韵味的。令人想见麝月对月展颜,月光如白昼般堂皇正大。正如女儿。
第五回宝玉于警幻处见诸芳判词,晴雯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霁月”二字堪配晴卿为人。“霁”,意为雨雪后转晴。霁月,是和风清朗,夜空如洗,月上中天,清洁透亮。是喻晴雯脾性暴烈,却心无芥蒂,转瞬即晴,也是喻其心地纯良,自爱身份。
宝玉的《芙蓉女儿诔》解得切:“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晴雯是身怀美貌之器却在这方面懵懂如孩童,看似张扬却是痴心一片。
众人只看她死别宝玉时对贞洁的放松,却忽略了怡红院多少无扰的日夜,和她那一句“我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
细细想去,岂独女儿,人们在幼年时又何尝没有过这样的“痴心”,只愿爱自己与自己爱的人相聚一处,永恒不变。宝玉的“霁月”已去,我们自己的“霁月”又何从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