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细思这个问题,心中慨叹,阿凤之一生为人,论者评论,或赞其才、或厌其狠、或誉其精,却鲜少有人能深入洞彻地发现王熙凤的可怜之处。
吾对王熙凤心存怜悯,乃是第44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此回乃王熙凤生日,可她的丈夫贾琏却趁着这个机会,偷偷跟下人之妻鲍二家的厮混,被半路回家换衣裳的王熙凤当场拿住。
王熙凤于窗外偷听,恰听到贾琏、鲍二家的两人的谈话,期间话题内容涉及到了王熙凤:
(凤姐儿)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她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她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正了,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她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的委屈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第44回
重点在于王熙凤的反应,她听完屋内两人的对话后,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平儿背叛了自己,于是她想都没想,上去就打了平儿两下,然后一脚踹开门,先抓着鲍二家的厮打一顿,又怕贾琏逃走,自己堵着门,一个人骂这三个人:你们都是一根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哄我!
笔者读到此处,心中顿生凉意,对王熙凤这个人物心生怜意。
不是因为贾琏背着王熙凤搞越轨,也不是因为鲍二家的在背后说王熙凤的坏话,而是王熙凤对平儿的态度让人心疼,不是心疼被打的平儿,而是心疼动手打人的王熙凤,其中缘由,且听笔者细细论来。
王熙凤本是荣国府大房那边的媳妇,应王夫人的邀请,承担起了管家的责任,一个人管理上千口人的大家,其用心程度用呕心沥血四字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
可常言道:“当年三年狗都嫌。”王熙凤身处在领导之位,必然会得罪很多人,荣国府上下人等,背地里恨不得王熙凤早点死的人比比皆是,这一点王熙凤自己也清楚,她也常跟平儿倾诉自己心中的委屈,比如第55回探春协理大观园后,王熙凤曾有过这么一番话:
凤姐儿向平儿笑道:“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回头看了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两人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际,她(探春)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第55回
王熙凤一生没有几个交心的人,周围遍是敌人,鲜少有朋友。
就连她的丈夫贾琏,也跟她有隔阂,乃至于遇见一个尤二姐,便赶紧来个“贾二舍偷娶尤二姐”,还承诺尤二姐:王熙凤病情很重,活不了几天了,等她死了,我就接你进去做正室!
再有王夫人,王熙凤是她的亲侄女,可在王夫人心中只是把王熙凤当做暂时管家的工具人而已,她想的是将来贾宝玉娶了宝二奶奶,就立刻将管家权从王熙凤手里收回来,她根本不懂凤姐,所以第74回绣春囊事件发生后,王夫人第一反应就是“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必定是王熙凤的”,还气势汹汹来找自己的这个侄女兴师问罪,在她心中,亲侄女王熙凤的人品就这般不堪?
纵观整个贾府,只有一个平儿,算是王熙凤的知心人,两人偶尔还同睡同寝,一起商量各项事宜,在主仆关系之外,两人似乎延伸出了“闺蜜友谊”的情感。
可“变生不测凤姐泼醋”一事,却向我们揭露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王熙凤并没有真正信任平儿,正是因为没有真正信任,所以鲍二家的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就足以让王熙凤疑窦丛生,进而怀疑平儿平时一直在哄骗自己,她一直跟贾琏、鲍二家的是一伙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平儿对王熙凤的重要性,甚至高于贾琏,因为身边有这个闺蜜,王熙凤忙完一天工作回到家,能有个说话的人,跟贾琏不能说的话,可以跟平儿说,比如第11回贾瑞觊觎王熙凤的美色,这种私密的事,王熙凤回去后就跟平儿讲了,平儿便替凤姐发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人伦的混账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
王熙凤也是人,也需要理解和陪伴,而平儿恰好填补了她内心深处的这一空缺,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可以跟平儿坐在炕上细细分析、商量、得出解决方案。
笔者也一直认为,王熙凤有平儿,亦算是人生一大幸事,因为平儿,她没在这个世界上还算有知心好友。可这个希望却如同泡沫一般虚妄——王熙凤始终是一个人,而这种孤独,是王熙凤自己给自己设的诅咒。
王熙凤太聪明了,太有心机了,太能算计了,她要整死某个人,可以有一千种办法,比如尤二姐之死,王熙凤一骗(将尤二姐骗进大观园居住)、二闹(酸凤姐大闹宁国府,绝了尤二姐的后援)、三借刀(借小妾秋桐折磨尤二姐),最终将二姐逼上黄泉路,吞金自尽......
一个太有城府的人,她的多疑心是很重的,因为她看透了这个世界的黑暗阴诡,所以再也无法给予他人信任,亦如警察看人,总是带着狐疑审判的眼光,喜欢先以恶看人,这是职业本能,可警察回家后,却可角色转换,带着一双温暖之眼看着妻子、孩子、父母。
可王熙凤呢,平儿是她唯一的心灵归宿处,可这唯一的归宿也并非铁板一块——王熙凤渴望温暖,但她终究只会是一个人,即便最终没有“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误了卿卿性命”,她也会被漫漫人生路上的空虚缠绕着,走完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