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去宁国府做客,在秦可卿的房间内午睡,梦中误入太虚幻境,并在警幻仙子的带领下参观了金陵十二钗的判词橱柜,喝了万艳同杯(悲)的仙酒,品了千红一窟(哭)的仙茶,最终警幻仙子还指导贾宝玉和兼美尝试云雨之事,其目的就是为了让贾宝玉提前经历这些肉体享受,以便看透世事,可以早些立足孔孟之道,委身经济之间。
其中值得探讨的话题在于:贾宝玉进入太虚幻境的资格问题。因为按照书中所述,警幻仙子本来是接绛珠仙子,即林黛玉进太虚幻境的,可在路过宁荣两府的时候,被宁荣二公英灵拦住,希望警幻仙子能帮助贾宝玉立身正途,且看原文:一言未了,只见房中走出几个仙子来,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娇若春花,媚如秋月。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清净女儿之境?”......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仙姬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经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第五回
从此处可以看出,进入太虚幻境的资格本是林黛玉的,包括太虚幻境的仙子们,也都是在等林黛玉的生魂归来,可等来的却是贾宝玉,所以才有这段埋怨之语。
那么问题就很明显了,曹公既然要写贾宝玉进入太虚幻境经受磨炼,直接写就行了,为何要画蛇添足,加上一个本是“绛珠仙子进入太虚幻境”的情节表述呢?这有什么意义呢?
另外,如果林黛玉真的进入太虚幻境之后,是否也会经历跟贾宝玉一样的事情:喝仙酒、品仙茶、听仙曲,观看金陵十二钗的柜橱,亦或者林黛玉是否会因此顿悟呢?这个话题着实有趣,值得细细分析一番。
首先,若是林黛玉如约进入太虚幻境,她的经历必然跟贾宝玉是不一样的。
我们要明确一点,警幻仙子带贾宝玉进入太虚幻境,是带有责任和使命的,因为宁荣二公反复叮嘱警幻仙子: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吾家近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者。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用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他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路,便是吾兄弟之幸了。
正是基于这个目的,警幻仙子见到贾宝玉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贾宝玉去看金陵十二钗的判画和判词,让他心有所悟;
紧接着,警幻仙子一声“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引来其余仙子招待贾宝玉,在被其余仙子埋怨“我等久待绛珠妹子,何故引这浊物来污染女儿清净之境”的时候,警幻仙子的做法是“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笑道”,然后解释了一通宁荣二公的恳求。
注意细节,警幻仙子是携着宝玉跟众姊妹说话的,也就是说,警幻仙子说的所有话,贾宝玉是听在耳内的,包括他的两个祖宗爷爷——宁荣二公恳求警幻仙子的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换个角度来说,警幻仙子也是故意让贾宝玉在一旁听着的,这其中不存在天机不可泄露的问题——只要能让贾宝玉感念祖宗不易,或许能顿悟,犹未可知。
其后的一切就不消多说了,警幻仙子带着贾宝玉好好享受了一番,闻着“群芳髓”的香气,喝着“万艳同悲”的酒,品着千红一窟的茶,听着《红楼梦曲》十二支,最后还安排太虚幻境中长相最美的兼美与贾宝玉行男女之事,总之,世间所有享受的事,贾宝玉在太虚幻境都享受遍了。
而这些,都是为最终的目的服务——让贾宝玉提前享受,早点看透这些红尘迷障,立身正途!
可林黛玉若是进入太虚幻境,必定不会有这些待遇,因为太虚幻境的仙子们在提到林黛玉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听听这语气,这些仙子跟黛玉别提多熟了,若是林黛玉进入太虚幻境,想必是跟各位仙子以姐妹相称,然后赏景聊天,如此而已。
再说说林黛玉进入太虚幻境的资格为何会被贾宝玉抢去这个问题。
笔者曾于《红楼梦学刊》中看过一篇关于林黛玉分析的文章(刚刚又去知网搜寻了半日,年久日深,实在没找到原文,诸位见谅),文中曾有关于贾宝玉、林黛玉与太虚幻境的解释,认为警幻仙子之所以同意让贾宝玉进入太虚幻境,舍弃林黛玉,是因为贾宝玉的改革需求更加迫切,因为贾宝玉脾性太过乖戾,若不加以导引,很容易步入歧途,反观林黛玉则不存在这个问题。
纵观《红楼梦》前期,林黛玉任性妄为,怼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第七回),怼贾宝玉的奶妈李嬷嬷(第八回);可到了后期,黛玉则变得越来越成熟,其性情跟宝钗越来越相似,正应了脂砚斋批语“后文中钗黛一体”的批语,比如林黛玉开始关心荣国府的经济账单,曾言:“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第六十二回);
再如第七十九回,迎春即将出嫁,孙家人前来拜访,林黛玉规劝贾宝玉去跟着学学交际,干点正经事,结果贾宝玉还是推三阻四,不肯前去,林黛玉直接开劝:又来了,我劝你把这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
其实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加,林黛玉已经学会向封建势力低头了,她成熟稳重,即便是对她看不上的赵姨娘,她也客气招待(第五十二回),而不是像一开始那般任性不理人(第二十五回)。
因此林黛玉和贾宝玉的三观其实在逐渐发生偏离,至少前八十回的趋势是这样的,所以林黛玉不需要警幻仙子的点化,她能很好地适应这个社会,亦如宝钗那般,贾宝玉则不然,故有“贾宝玉游太虚幻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