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施在隆
故乡崇明岛上有我两个家,分别在元六村和南星镇。连接两地的是一条十里乡间小路,儿时我牵拉着母亲衣角奔走在这条乡间小路上。小路上有几个上坡几道弯我了如指掌,一路上的芦荡、范迎郎豆腐店、南家桥、高树园、鸽龙港、枇杷埭等地名,无论是顺读还是倒背,至今我仍能一气呵成。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这条十里乡间小路是很有风景的。
小桥
路上有小桥,小桥上行人、独轮车络绎不绝,桥是狭窄的木板桥,但人们不会争先恐后,而是在小桥两堍“留一步,与人行”,从不呼幺喝六,这已形成一种氛围:“故乡人自正,桥狭心亦平”。当年走在乡间小路上的人从来不缺礼让往来。
流水
路边有流水,小河水清幽幽,总有鱼儿在水里游。鱼儿个子虽小胆子大,我走它们就游,我停它们也停。鱼儿不会语言,但就像要和我搭讪。现在想来,当年它们正在长身体时,是不是向我讨要食吃,可是我两手空空,没有一点儿面包屑之类的鱼食呀!
人家
路旁有人家,这里都是农户人家,老屋烟囱里倾吐着不浓不淡的炊烟,这些炊烟总在老屋上空缠绵飘舞,这是古老乡村曾经的符号。炊烟对“生”下它的老屋烟囱有情,它们都不想马上离开,它们要和老屋烟囱深情作别!
路茶
乡间小路上的“高树园”,是我们大热天赶路的歇脚之处,树荫下备有茶水让路人解渴,乡下称之为“路茶”。路茶不收分文,也无人看守,两碗清凉的路茶下肚,口渴顿时消失。
这里的路茶由大麦烧煮而成,又称大麦茶,大麦茶色泽金黄,喝起来爽口,回味时有大麦的清香,香中略带一丝甜味。煮茶人把大麦茶盛放在一个被称为“落缸”的陶器里,母亲说:“落缸里的茶水上口来得清凉”。缸里氽着一个蓝边茶碗,落缸的盖子是用洁白的纱布和一个竹箍缝合而成,这是为了让大麦茶通风不易馊。当时虽没有消毒水、“一次性”的条件,但看上去清清爽爽,喝着也放心。
路人到此喝茶,想喝多少就舀多少,喝得碗里滴水不剩,再用手指或衣角抹抹嘴唇接触过的碗边,然后把蓝边碗轻轻放进茶缸,把盖子盖好,无一马虎。这“抹碗边”的动作今天看来有点儿“那个”了,可在当时的含义,不仅表示卫生,更是对煮茶人的一种尊敬与礼节。煮茶人和喝茶人非亲非故,但他们之间维系的是一种淳朴的人间真情!
儿时,我经过这里总想多喝一碗路茶,但母亲最多只准我喝两碗,而她只喝大半碗,从不多喝,母亲说:“只要湿湿嘴”,喝好后她习惯地咂咂嘴、舔舔唇,似乎在回味大麦茶的清香。有时母亲还要唠叨几句:“大麦茶是花本钿烧出来的,又不收我俚一个铜钿,人家是积德行善,我俚要少喝一口”。
其实我们都没见过煮茶人,煮茶人大概也不想在众多的喝茶人跟前露面,他似乎不在乎那赞扬声,只要走路人能解渴、感到方便,他就知足了。
独轮车
独轮车是乡间小路上唯一的交通工具,一条乡间小路如果没有独轮车来往,听不到独轮车叫声(独轮车行驶时车轴发出的响声,我们乡下称叫声),小路上没有车辙,这样的乡间小路就缺少了乡村的气息,乡下称它为“冷落路”“死路”。乡下车夫微倾上身,两手握把,八字开脚步,时而扭动腰身,优雅的推车身姿,把一项苦力劳动美化得如诗如画,这是乡间小路上一道移动风景。如此时有个年轻车夫,推着满车货物,车技娴熟,定会迎来许多路人的赞许目光。
独轮车车轴每转一圈,“演奏”出一个“曲调”,这曲调抑扬有致,顿挫有序。这曲调很独特,任何一位口技演员都未能模仿成功。车轴周而复始,演奏的是同一个曲调。曲调虽单一,但耐听,这是乡间小路上流动的抒情长调,乡下车夫都爱听这抒情长调,都说:“肯叫的车子,推着勿吃力”。童年的我,对独轮车叫声更是情有独钟,常会伫立在小路边,把迎来送往独轮车叫声,作为自已的一大乐趣。
在乡间小路上当两车相遇时,车夫往往会停下车来聊上几句,他们虽素不相识,但以车为友,聊家长里短:“老阿哥车子上装的哈没事(啥东西)?”“糖家甜头(是一种甜瓜,形似伊丽莎白瓜)。”“要推到哈所在(啥地方)?”“城里(现在的城桥镇),城里卖得出好价钿。”说话间瓜主发开麻袋,掏出一个甜瓜,往车棚上轻轻一磕,一声脆响,瓜分两爿,香甜瓜汁溢出,瓜主把一爿瓜递给对方,对方显得不好意思,摇摇手不肯接。瓜主说:“嗨嗨,自家田里种个,用勿着客气个。”两个陌路人,把乡间小路上的和谐友好气氛,演绎得淋漓尽致,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晓得人情冷寞为何物,乡间小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几乎都没有那种“看到陌生人要提高警惕”的概念。
70年过去了,当年的乡间小路都已铺上了水泥路,路茶早已没有了身影,独轮车也由电瓶车、汽车代替,然而我常思念,思念当年乡间小路上的风景,直至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