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刚
我歌颂“冰语阁”(渐冻人公众号)的冰,也歌颂“冰语阁”中“渐冻症”(ALS)患者渴望解冻的火。只有在“冰语阁”,冰火才是相容的,冰期待着火,冰总是在失望之后重新希望,反反复复,周而复始,因为他们深信期待总是美好的。但那渐冻人日思夜梦的解药、那融冰的火,却姗姗来迟不见踪影,火,已经走在路上了吗?既然火在遥不可及处,渐冻人还在等待吗?他们的现状如何?“冰语阁”主葛敏——一个曾经的舞者——现在的渐冻人,她的生存状态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最确切而又让人不寒而栗的:“渐冻者每天醒来,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被病魔悄无声息地拿走,本该属于自己的一样样功能”。其冻结生命的顺序如后:“先是双手,接着双腿,然后声音,再后吞咽,最后是呼吸,只给你留一双能眨的眼睛,一对能听的耳朵,以及可以随时感受到的整个肌体被吞噬过程的大脑”(《因为爱,所以坚持》,《光明日报》出版社2019年4月)。葛敏就这样眼睁睁地、思维清晰地看着、感觉着,身体一点一点地被冻结、萎缩、僵硬、弯曲、枯萎、凋谢。舞者葛敏,37岁年华中已有3年渐冻人病史,江苏南通人。小学四年级考取上海舞蹈学校,毕业后是上海歌舞团演员,葛敏不仅天生丽质而且喜欢追求“最好的我”,舞动人生啊,葛敏又到上海戏剧学院舞蹈系读大专,再考进北京舞蹈学院读完硕士,毕业后专职中学舞蹈教学。她集芭蕾、民族、现代舞于一身,静者时光凝聚,动者天鹅展翅,观者当时,无不动容:假如有人为舞蹈而生,那就是葛敏。现在——或许再早一点——葛敏说:“眼看曾经拥有的一切美好,都在和你说再见”……
“我真的一无所有了吗?”葛敏在多少次自问自答,也是在多少次灵魂的自我拷问之后,得出的结论是:我还有爱,家人朋友的爱,冰冻人群体的爱,乃至不相识的路人与孩子的爱,这爱有光亮、有温度,哪怕这光亮与温度是微弱的渺小的,但倘若集群像萤火虫,不也是光的闪烁吗?不正是光的颂歌吗?不正好抱团取暖吗?不就是渐冻人在未曾全部冻结之前的余温,我们自己的生命之火吗?葛敏爱听复旦大学陈果的讲座,一句“再弱微的生命都有发光的机会”使葛敏感动,感动到心动且付之行动,于是“冰语阁”渐冻人公众号诞生。葛敏统筹,并且有了笔名:暖禾,能生出火花的禾,可以温暖别人的禾。病友天堂鸟任管理员,用眼控仪为新老病友答疑5年,“不久前,他真的被派往了天堂”(葛敏语,同上)。杭州陈炳旗老中医自己治病抗病20多年,发明一套渐冻人锻炼法,如今花甲之年仍奔赴各地。陌尘的右手已经冻结了,便用左手艰难地爬格子,为病友查资料、剪视频、找音乐、改文章(同上)。爱,渐冻症病人仅剩的可以奉献的爱,微小绵薄到他人可以忽略不计的爱,因为真诚因为集结因为坚持,却能放出光来,成为火,有热能,化作信念,“信念真的可以创造奇迹”(同上)。信念使葛敏完成了只身一人北上看望孩子的心愿,信念让秋月熬过了被冰冻的7年,信念使墨香、水一方、勇锅、刘春和等病友,能在“冰语阁”坦然地面对冰冻,面对残疾,面对死亡,决不轻言放弃,等待解药等待火。“笑对人生,歌唱明天,信念更让我们有缘成为风雨同舟的一家人”(葛敏语),好大好美一个家!
葛敏的美,“冰语阁”的美,是沉重的美是让人心碎的美,是随时都有可能被冻结之前,火与光及信念与正能量的传输和独白。在“冰语阁”,“你能感受平等、关切的目光,享受轻松无碍的交流,重获真挚的尊重和赞美。”他们谈论死亡,他们无惧死亡,他们学会了“与痛苦和解,和苦难共处”,“疾病面前人人平等,唯一不同的是你想用什么姿态告别世界”(同上)?我想起了葛敏在《寄语2018》中,“遇见更好的自己”这句话,葛敏和冰语阁中的兄弟姐妹们,你们已经很棒了,你们已经很好了,“更好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呢?“新年快乐”——这是我们的常用词,我们很可能不曾想过,对渐冻人及别的重症患者来说,新年意味着什么?在《寄语2018》中葛敏说,作为职业舞蹈教师,2017年她一事无成,可是作为渐冻症病人,“我可以欣慰地告诉你,我做了‘冰语阁’公众号,一个让很多人都愿意来取暖的地方。”可是,问题和困难还有刻骨铭心的痛苦随之而来,因为病情的恶化,她面临着一场天人之战:“一个是日渐僵硬无力的四肢,一个是怀揣无数梦想的野心。”什么野心?葛敏的野心已经不仅仅是在绝望中的坚持,在渐进的僵硬中依然还能微笑,而是要经营一个渐冻人自己的“冰语阁”,让他们倾诉,并且学会倾听,要发出无望中的希望之光,要面对死亡,要帮扶艰困者,要为老病友鼓劲,要为新病友提供建议……那么多事情啊,手指僵硬了也要做,“我时刻提醒自己抓紧时间,一件件事有序进行,就一定能在生命的最后一秒,交出自己满意的答卷。”我们无法想象葛敏是怎样工作的,还用问她的艰难困苦吗?可是她却说:“可喜的是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中,我经常因为沉浸在做事的投入中,而忽略了病魔的痛苦和可怕。”葛敏不仅是智者,且有着哲人的思想:“我对自己奄奄一息的生命充满了自信……我甚至想这不仅是一次灾难,是上天还要降大任于我。”一点也不错,灾难促使了“冰语阁”的诞生,灾难集结起弱微的生命之光,成为星星点点的火,渐冻症患者在这里取暖,他们传扬着各种各样的在困苦中抗争的心得,热爱生命,直视死亡!如同葛敏《寄语2018》所言:“我坚信人的精神力量,是医学乃至科学无法预估和解释的,与其坐着等待遥遥无期的解药,不如此刻行动起来,尽力完成自己的心愿。最黑暗的那一段路,还得自己走完。既然2018没有退路没有选择,那就勇往直前吧。无论什么结果,只求在奄奄一息的那一刻可以微笑地闭上双眼,然后告诉所有人,我幸福地度过了一生。”葛敏,还有“冰语阁”的你的伙伴们,除了感动并且惭愧之外,我还能说什么?
我想告诉葛敏,你的关于信念和精神力量的叙述,“冰语阁”人情感的真诚美丽,并非偶然地和一些历史上的伟人相遇了,梁启超说:“心力是宇宙间最伟大的东西,而且含有不可思议的神秘性”。梁启超在《人生观与科学》中直言:“人类生活,固然离不了理智,但不能说理智包括尽人类生活的全部内容。此外还有极重要的一部分——或者可以说是生活的原动力,就是情感。情感表现出来的方向很多,内中最少有两件的的确确带有神秘性的,就是爱和美。”爱与美,人生倘能得其一便属幸运,可是在葛敏及“冰语阁”中人身上,却兼而有之了!中国人忌言死亡,渐冻人却时刻面对着死亡,《因为爱,所以坚持》中,有墨香的散文:《致我未来的儿媳妇》中坦言,“我们此生无缘相见”,墨香只能留下一封信,这封信是怎么写出来的?已经卧床手指僵硬的墨香,“把手机支在床上,侧着身,用小拇指艰难地书写文字,虽肩膀剧痛却感觉无比的幸福!我仿佛看到你穿着婚纱的样子,忘却了所有的病痛折磨。”她告诉未来的儿媳“我发病时儿子刚九岁”,却承担起了一个男子汉的责任,“你爸爸不在家时,他帮我按摩捶背上厕所,晚上坚持陪我睡,给我盖被子,帮我翻身。”结尾是“我只能远远地祝福你们!”落款是“不曾谋面的妈妈”。这是爱的力量啊,由此生出的原动力,便有了这封今天写给未来的信,带着微笑的信。
亲爱的读者,你看见“冰语阁”了吗?你看见爱的微笑了吗?那是期待火光的微笑,向往着美好的微笑,直面人生的微笑,冰冻的微笑,冰清玉洁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