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阎诚骏
在大自然数不尽的生物中，赵丽宏对芦苇情有独钟。
他的诗歌《致芦苇》《采芦花》《江芦的咏叹》《芦花》《早春之咏·芦芽》《长兴岛抒情·游芦荡》反复吟唱了芦苇。这固然有他的审美趣味，实质上，芦芽、芦花、芦苇荡在诗人眼中，已升华为生命的意象，是诗人深入到魂魄中的对生命的礼赞。作者在散文《钻出冻土的芦苇》中深情地说：“数十年前一个初春的黄昏，我独自一个人在长江边上散步，看着江滩上那些悄然顶出泥土的芦笋，回想着下乡以来乡亲们和远方的朋友对我的关心和帮助，不禁感慨万千。哦，无论世界如何变化，无论世界如何动荡，一些美好崇高的感情是不会被消灭的，就像那些冻土下的芦笋，到春天，便能长成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海洋。”
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他的生命体验的广阔。过往的感受，知觉的经验在心中超越了现实的功利，形成了审美感悟，外物如芦苇便成了诗歌的意象，唤起人们对生命价值的思索。
赵丽宏笔下的芦苇，常常在不经意间就出现了。1992年，他在散文《大自然的恩赐》中回忆了自己曾经的心灵颤动：“二十多年前，我曾离开上海寄居在苏南的一个小村庄。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一天早晨，踏着浓霜在湖畔行走，我的眼睛蓦然一亮：罩着霜花的湖沿冻土中，竟钻出了几根粉红色的小尖芽！这是芦芽。这些又细又小的芦芽，看上去那么嫩，那么可怜。使我惊讶的是，它们怎么能从还未开冻的泥土中钻出来？湖沿上那些冻土简直就像石头……而又嫩又小的芦苇却犟头倔脑地从冻土下钻出来了。这是生命创造的奇迹……我每天都以一种欣喜的心情观察这些芦芽，看它们一天天长高，逐渐抽出青青的嫩叶，长成一株株纤秀的小芦苇。”
这显然是作者对生命意志的赞美。他把生存意志对象化为芦苇，在心中观照它，用简洁明亮的语境和画面告诉读者，没有高低贵贱，大自然中的万物都尊严地运行着自己的生命进程。
赵丽宏在散文《江南片断》里写道：“在我的故乡崇明岛，芦苇是最常见的植物。沿江的滩涂上，高大的江芦蓬蓬勃勃，一望无际。深秋时，芦花盛开，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片银色的海洋，它们和浩浩荡荡的长江波澜交相辉映，连成一个浩渺壮阔的整体。”
作者笔下展示的芦苇，有色彩的点染，有传神的情态，给人以可感可视可触摸的壮观。大自然的韵律和人生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引发人们无限的遐想。
在《〈抒情的回声〉自序》里，赵丽宏读到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关于“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的论述，油然想起扬子江畔的芦苇：“浩瀚的江水哺育着一片又一片生死不绝的野生植物。我观察过它们生命的全过程，从初春钻出冻土的柔嫩的芦芽，到深秋在风中漫天飞舞的芦花，每一支芦苇都在这一过程中努力展现自己的形态和颜色，它们使我感受到生命的蓬勃和美丽，尽管它们几乎千支一面。”
这既是芦苇形象的描述，又是作者的心灵感受。芦苇包孕在作者的心灵世界中，是因为它与作者的内心的契合，不用什么深层隐喻，作者对生存与生命境况的敏锐情感已经暗示了感染了读者。
赵丽宏在《读稿小扎》中说：“世界上最珍贵的是什么？是人，是生命。”
由此可见，赵丽宏对芦苇的刻骨铭心，是对生命的敬重。出于这种生命情怀，有一年回故乡时，他“从长江边采了几支未开放的芦花，回来插在无水的盆中，它们居然都一一开出了银色的花朵”，使他欣喜不已。（《秋兴》）他还说：“我喜欢芦苇的银色，喜欢这些盛开在荒滩上的独特的花朵，它们曾是我青春的见证。这些芦花，是结束了的生命，但它们却把蓬勃的生命形态以最美丽的方式留在了世界上。”（《青春的芦苇》）
为什么芦苇会成为赵丽宏心中长期萦怀的一种旋律？我们从他的散文《我的“写字”生涯——我为什么会选择文学》中可以找出答案：“我曾经流落到江苏宜兴乡间当木匠……在这期间，我第一次尝到了饥饿、孤独和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且开始了解中国农民艰辛的生活。以后又到故乡崇明岛插队落户，成为中国农民的一员……纯朴的农民们不仅在生活和劳动中给我各种各样的帮助，在精神上也给了我极大的安慰和鼓励。”
可见，乡间、农民，是埋藏于赵丽宏心中久久挥之不去的情和境。他说过：“在清贫暗淡的生活中发现诗意，一直是中国诗人的特长。”（《缪斯，请留步》）中国的农民，长久过着清贫暗淡的生活，可是，他们不埋怨命运，不埋怨土地，他们顽强地生存着。赵丽宏又说：“以芦苇比人，喻示人的渺小和脆弱。其实，可以作另义理解，人性中的忍耐和坚毅，恰恰如芦苇。”“我对芦苇有感情，不仅因为它们曾是我青春岁月的伴侣，更因为它们给我的启示。”（《芦苇之叹》）芦苇，是赵丽宏深沉的、恒久的生命情感的领悟。
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有一个著名的说法：“诗歌起源于在宁静中回忆起来的情绪”，自此，“回忆”成为诗学中的重要概念之一。
充满诗情诗意的芦苇，正是赵丽宏笔下的“一种回忆，是（他）对经历过的生活的回忆，是对过去的情感积累的回忆，是对历史的回忆，是对曾经发生过的思想活动的回忆。”（《心灵是一个幽邃的花园》）
回忆也是礼赞。（崇明数字报刊平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