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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致女儿书》作者:王朔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致女儿书》是王朔对女儿关于自己家庭、血缘、历史和个人情感的真实叙述。它原本是一个相当私密的文本,是当遗书写的,准备要有个万一可以给女儿一个交代。他要告诉女儿咱们家是什么来历,你的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内心深沉的歉疚和痛苦……在书中他细致地告诉女儿什么是正确的世界观,拳拳的为父之情漫洇纸上。 在书里,王朔和女儿交流的尺度相当宽泛,包括他在家庭伦理关系中的困扰、他在自己创作中的种种思考和苦苦探索,以及实际上以己为例,坦率地告示女儿真实的男人什么样。这种非常平等的视孩子为独立个体的父女关系在现代社会也还是仅见的。 精彩书摘: 一月四号是大大的生日,奶奶给我打电话,叫我接她去福田公墓给大大和爷爷扫墓。这几个日子,大大和爷爷的生日,忌日,加上一个清明节,都成了咱们家重要的日子,到这一天就要买花,去墓地,算下来上半年隔不了仨俩月就要往八大处跑一回。当初大大和爷爷都有遗言死后不留骨灰不置墓,现在看留还是对的,给活人一个去处,否则叫奶奶去哪儿呢。 大大的墓上已经有两束扎得很细致的白玫瑰,擦碑的女工说上午有人来过,听她讲来人的模样,我们猜是大妈和大大的一个战友。我和奶奶带的花也是白玫瑰,不过没人家拿来的好。爷爷的墓上没有花,他到晚年没有朋友你知道的。他墓后原来的那排桃树也砍了,大概开春要在这片空地上修新的墓穴,买墓地时人家就讲过。墓园里很冷,刮着风,我穿着军大衣走了一会儿身上就吹透了,尤其是脚下,像穿着布鞋走冰。我和奶奶在大大爷爷墓前各站了一会儿,摆上花,听奶奶说我们来看你们了,等她哭出来,哭得差不多,就劝她走了。每次都是同样的过程,她只有这一句话,然后就是站着,捂着鼻子哭。表达感情是很困难的事,奶奶还能说一句,我一句也说不出来,心被压在很多层棉被底下,要挂在脸上就觉得像在装,这也是我不愿意去墓地、病房这类地方的原因,每次去都手足无措,回来就要一个人坐着喘半天长气,好像刚去过高原。 和奶奶聊天,奶奶说到你,要给你寄压岁钱,她有一些美元,问我给你一千够不够,我说一千可以了。我们都挺想你的,虽然你觉得我们都很无聊。你在这个家才像个家,大家有的忙,所以早说过你是咱们家的主心骨,人物关系都围绕你来,没有你,过个节都成了可畏可怖的事。 从奶奶家出来一路开车都在想你,想你小时候圆墩墩一脸憨厚的样子和那时咱们家吃饭乱成一片的场面。刚上北四环,前面一辆大货车不打灯猛往最里道并,我狂踩刹车狂摁喇叭从它和隔离墙之间千钧一发冲过去,还是感到车被震了一下。大货车司机停在后面下车向我道歉,我下去检查车,没见到刮蹭的痕迹,竭力平静下来,跟他说,咱们都好好的,快过年了。再开车上路,看不见右边了,这才发现右后视镜被刚才那一下撅了进去。你妈开车一贯鲁莽,像开推土机,你坐你妈的车,一定记着提醒你妈锁车,系安全带,美国路况好,车速快,你们每天上下高速公路,出一点事就不得了。你妈说我虚伪,怕老妈子出事,我也分辩不得,怕、心如惊弓之鸟也是实情,觉得现在的太平像画在玻璃上,你们那边稍一磕绊,我这边就一地粉碎。知道你又要说什么,说我还是自私。 我承认我自私,真不巧让你看出来了,但你不是别人,你就是我的“私”,我做自私考虑时都把你包括进来,尽管你可能坚决不同意。照照镜子就知道,你为什么跟我这么像,一看到你我就特别分裂,你妈也说过,真是“活见鬼”。当年你妈刚怀你我就反对生你,知道生了你就完了,当时惧怕的是内心的温情,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魔术,让自己看着自己,永远无法安心。 很多有过家庭破裂经历的人说,大了孩子都会理解的。我相信。我一点都不怀疑你将来充分观察过人性的黑暗后,会心生怜悯,宽大对待那些伤过你的人。那是你的成长,你的完善,你可以驱散任何罩在你身上的阴影但我还是阴影。在黑暗中欠下的就是黑暗的,天使一般如你也不能把它变为光明。理解的力量是有限的,出于善良的止于善良。没有人因为别人的理解变回清白,忏悔也不能使时光倒流,对我这样自私的人来说,连安慰的效果也没有。 当一个自私的人,就意味着独自呆在自己当中,和这个世界脱钩,既不对这个世界负责也不要这个世界对自己负责。自私也讲规矩,也讲权利义务对等,不攀援,不推诿,是基本品质。喜事、成就未必不可以择亲分享,坏事、跌了跟头一定要悄悄爬起来或者躺在这个跟头上赖一辈子。被人拉起来再抱住这只手哭一场大家混过去为真正自私者不齿。做了小人就勇敢地当一个小人,这是我在你面前仅能保存的最后一点荣誉感。 我选择自私,盖因深知自己的卑下和软弱,与其讲了大话不能兑现不如压根不去承当,是苟全的意思。在你之前,做得还好,也尽得他人好处,但始终找借口不付出,沿用经济学概念,将自私视为“无形的手”就是立论之一。这一套到你这儿就不成立了,你是孩子,因我出生,这不是交易,是一个单方行为,在这里,唯独在你,我的自私法则走到了尽头。 如果说我对你怀有深情,那也不是白来的,你一生下来就开始给予,你给我带来的快乐是我过去费尽心机也不曾得到过的,我跟人说过,没想到生一个孩子这么好玩。相形之下,养你所花的金钱微不足道,所以咱们俩要有账,开始就是我欠你。 如果你鄙视我我不能无动于衷,这个世上大概只有你才能让我鄙视自己,所以我比你更迫切需要一个鄙视自己的理由,我怕你轻率地原谅我同时给我借口原谅自己。
离你越远,越觉得有话要跟你说,在你很小的时候就想,等她大一点,再大一点。2000年开始我给自己写一本小说,本来是当给自己的遗书,用那样的态度写作,把重要的人想说的话那些重要的时刻尽量记录在里面,当然写到了你,写我们在一起时的生活。写到你时闸门开了,发现对你有说不完的话,很多心思对你说才说得清比自言自语更流畅,几次停下来想把这本书变成给你的长信。坦白也需要一个对象,只有你可以使我掏心扒肝,如果我还希望一个读者读到我的心声,那也只是你。 这种拼命想把自己端出来向你诉说的心情在大大和爷爷猝然去世之后更迫切了,我怕像他们一样什么都不说就离开了。不说,就等于什么也没发生过。我怕被当成另外一个人,这个世界还是很宽容的,至少对死人是这样。我想要你确切地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会走到今天,那样也许你有机会和我不一样。我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意义何在,希望至少有一点,为你的一生打个前站。做人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所有说法和实情之间都存在着巨大的空隙,好像一生都在和这个东西挣扎,分辨力越强这空隙越深不见底,最后似乎只好把这空虚视为答案和真相。大大去世后,我陷入这个空虚。爷爷去世后,这空虚更无边际。他们是我的上线,在的时候感觉不到,断了,头顶立刻悬空,躺在床上也感到向下没有分量地坠落。我也常常想他们,想他们的最后一刻。我把自己想象成他们,每天都是自己的最后一天,我想在这一刻,我也许有机会明白,我们这样来去,这样组成一家人,到底为什么。 特别怕像和奶奶一样,你也知道,她还活着,我也对她充满感情,可我们在一起就像生人一样。 很感激你来做我女儿,在这个关头给我一个倾诉机会当我能信任的倾诉对象。在你还不会说话的时候,你就在暗中支持我,你一直支撑我到此刻。这两年我一样样儿丢光了活着的理由,只有你丢不开。这些日子,是靠你振作起来的。你大概也这样支持了你妈妈。你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有力量很多倍对我们来说。不知把我的一生强加给你会不会太沉重。也很难过,一想到我没了之后,你妈妈、奶奶去了之后,你一个人还要在这个世上待很久,为你自己操心,为你的孩子操心,就觉得带你到这个世界上来真是太不负责太自私了。 □ 摘自《致女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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