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出黑水河人质事件,在取经进程的推进里,其实算不上大事。也没有太多的周折。原著的篇幅也只有一章。而这出事件背后的博弈,我们倒是可以至上而下地解读一番。诚如上篇所述,玉帝作为上层建筑的顶级设计师,对于事件的发生有着天然而客观的推动。而本篇里的主角,自然是事情的具体实施者。当然,他们可以是两拨人,但又是一拨人。
说是两拨人。划分按得是地域标准,一方来自于西海龙宫,以龙王敖顺以及太子摩昂,另一方自然是涉事的黑水河方,以鼍龙(鼍洁)为首。但终究还是得划于龙族一拨,这是考量种族标准。也对,龙族一家亲嘛!
但真的一家亲吗?
先看黑水河一方的带头人鼍洁。这是一位落魄的“富.二代”,原本父亲尚在位时,日子过得也算逍遥,龙子龙孙与那鱼鲫蟹士,每日做得,大抵欢笑风月罢。按现代场面置换,每日的生活大概就是游艇、沙滩、阳光和比基尼大长腿美女。但风云突变,这位有着“八河都总管”头衔的司雨大龙神,却因一场人为设计的赌局,冒犯了玉帝的天威,被问斩了。泾河的物业,随之也惨遭结算,年迈的老母亲领着当时尚未成年的鼍洁,一路跌跌撞撞,看尽了人间冷漠,投靠东海龙王,被告知拒见,接连又敲了几家房门,同样吃到了闭门羹,即便是前度依仗父亲权势,于事业颇有成就的几位兄长,把持着江淮等水域的管理权,却也不肯将龙门一开,接过老母亲肩上的包袱!
场景似曾相识?
对,像极当代那些,或含辛茹苦、或苦心积虑、或行钻营之事,悉数为子女富贵前程铺路的父母辈。他们或在近乎无私的奉献里被榨干了价值,到头来难免落了老无所依。儿女反哺的,却是集体推诿的拒之不见!
但西海龙王终究看不过眼了,勉强将这对母子纳于客房。
当然,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里,遭尽白眼的鼍洁至少明白了两个人生道理。
一,这世界谁都靠不住。
也对,自古天下只有富亲人,哪有穷亲戚?
二,权力是一张过期作废的船票。
譬如,二叔西海龙王给出的承诺也颇为虚空,“居黑水河养性,待成名,别迁调用”。
这个“待成名”,就是待定的意思,等几年再说。自己的工作也得不到具体落实。
而在黑水河河神眼里,鼍洁更从神的系谱里跌落,成了没有任何官方身份的野妖精,“那妖精旧年五月间,从西洋海趁大潮来于此处,把我坐的那衡阳峪黑水河神府,就占夺去住了”。
正因如此,鼍洁要干票大的。这位迷失的“富.二代”亟需为自己正名。如是,绑架唐僧也就可以理解了。
且看原著描述,“这和尚(唐僧)乃十世修行的好人,但得吃他一块肉,便做长生不老人。我为他也等够多时,今朝却不负我志。具柬去请二舅爷(西海龙王)来,与他暖寿。”
这里有几个细节描写,很有意思。
第一,“不负我志”。
鼍洁的志向是什么?就是先前提及,要干票大的。干完了,即可“成名”。“成名”,即可“别迁调用”。这是二舅爷的口头承诺。
第二,“具柬请二舅爷”。
为何要请二舅爷?当真是念及亲情吗?当然不是!
且看柬贴上写着什么?
“愚甥鼍洁,顿首百拜,启上二舅爷敖老大人台下:向承佳惠。今因获得二物,乃东土僧人,实为世间之罕物。甥不敢自用。因念舅爷圣诞在迩,特设菲筵,预祝千寿。万望车驾速临”
柬贴言辞是极其谦卑的,“顿首百拜”、“ 不敢自用”、“特设菲筵”,这和鼍洁后来表现的傲娇跋扈大大地不同。究其原因,多蕴含有求于人的味道!
很明显,先前的遭遇,鼍洁早已深刻地体会到亲情网的脆弱。他柬请龙王,动机无外乎是赤裸裸地示好。唐僧肉可长生不老,舅爷我给您夹一块,顺带含蓄又直白地笑笑,您看,前遭提的工作编制的事,能否该落实了。
但外甥的“好意”,端坐于西海的二舅爷愿意接受吗?当然不!原因很简单,取经工程是灵山牵头并得玉帝首肯的官方项目,至于其间牵涉的道、佛派.系斗争,自己不想惹,也不敢惹。
正因如此,当悟空截获外甥的请柬怒气冲冲地前来兴师问罪,老龙王给的态度却是让人大跌眼镜,“魂飞魄散,慌忙跪下叩头”。
老龙王的表现太让人意外了。一个地方大员,竟然“魂飞魄散”,并向悟空这样一位假释重刑犯“跪下”、叩头”?动作幅度之夸张,令人费解!
但也不意外。
大概有两点原因。
其一,龙族在玉帝密切监控的“名单”,他不敢造次。泾河龙王即是前车之鉴。
其二,龙王或有不可告人的私情。
什么私情?其间详实,或和灵山方的一场原油和私雨的寻租交易有关,这在系列的前文解读里已大约厘清。
正因如此,原著才记录了西海大公子摩昂一段耐人寻味的话,“(那猴头)夺了请帖,径入水晶宫,拿捏我父子们,有结连妖邪,抢夺人口之罪。”
拿捏,其实就是刻意刁难的意思。
很明显,龙王父子担心悟空这个捅娄子的主,借题发挥,四处散播对自己不利的传言,天庭方若顺藤摸瓜,摸查出见不得光的大隐情。如是,小事就捅成了大事故。他们要的,便是息事宁人。
西海方整顿人马,大公子摩昂带队,前来黑水河交涉。但鼍洁却拒不放人,并放出一段话,参见原著,“也没什么亲人,也不去请客,自家关了门,教小的们唱唱舞舞,我坐在上面,自自在在,吃他娘不是!”
“也没什么亲人”,这其实不是气话,却是鼍洁这位落魄“富.二代”的实话。
显然,先前的具柬请客、强颜示好,央请二舅爷大驾光临,无非只是有求于人罢了。但鼍洁内心,却深知寄人篱下的辛酸,白眼并着冷嘲热讽。正因如此,摩昂照面表弟的第一眼,便是居高临下的一句喝到“你这厮十分懵懂”,一言不合之后,更开口骂道:“这泼邪果然无状!你敢与我相持么?”极度的盛气凌人。
如是,翻脸火拼是必然的。
鼍洁终究不是对手,被擒,俯首认罪,成功钉为反面典型。摩昂得意地踹了表弟一脚,笑笑,和取经人一一握手道别,但却独少一人。谁?西海三太子白龙,摩昂的三弟。但此时他却也为马。
望着顶上金盔,腰束宝带,手提一根三棱简,旌旗标着偌大“西海储君摩昂小帅”等字的大哥渐走的背影,白马眼里,分明有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