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某过气类型学,一座城市的访客可以分三类:出行前查阅资料以图遍访文化地标的文艺旅客;跟着旅行团高密度逛吃逛吃的普通旅客;以及骑着自行车唱着歌,随便找个小馆子打一下午游戏的葛优旅客。
这三种出行风格各有千秋,文艺出行多半收获丰满,普通旅行也怎样都能跑个量,但有些事情却只有葛优玩家知道——我的朋友圈里前两种小伙伴兼有,但每当问他们有没有吃过上海本地美食的时候,气氛就陷入了尴尬——上海能有什么稀奇的本地美食?
你来到上海的时候,是不是也去吃了城隍庙那干巴巴硬邦邦的南翔小笼包?是不是在本地人的大力推荐下,去南京西路王家沙排了半个小时的队买了个冷包子?或者千里迢迢跑到了某个仿古的老街,买了一堆臭豆腐竹签肉,然而吃起来除了人在异乡的新鲜感之外,就没什么值得一提的风味了?是不是玩了三天,还算尽兴,然而过了几周回想起来,却没有什么留下深刻印象的美食?
不要责备自己功课做得不够。当忆起上海的浅秋,没有磕着糖炒栗子鸭胗干漫步桂荫,或者睡到十点起来吃一客飚汁小笼包配咖啡的回忆,那多半是因为你不够懒。相比于人们对上海快节奏与繁华开放的一般印象,生活在这座城有更多轻松闲适的选择。
早餐吃什么?
每当有朋友来度假,我们都会在家煮上一壶咖啡,去隔壁菜市场的早点铺买小笼和生煎。有朋友会问:“你们家菜市场的小笼包很有名吗?”室友小伙伴对这类问题,每每骄傲地回答:“它在一个中老年社区里开了20年,请相信阿姨爷叔们的挑剔口味。”
无论在哪个城市,社区早点铺都久经当地人民用脚投票,能够应付灾难性上涨的市区房产和劳动力价格而坚毅地生存在社区的,都不是一般的人生赢家。正常情况下,他们搓根油条,都比旅游景点号称最正宗的当地小吃要人性化得多。
由于上海的商业中心多建于生活社区之中,所以如果你住在浦西的繁华地段,附近多半有一些上了年头的小区,那里一般会有个菜市场,周末早上八九点钟,穿着睡衣,头发花白的阿姨爷叔们,拎着一个口杯或者乐扣盒子,出来给还在睡懒觉的家人买甜豆浆小笼包。不要犹豫,就是它了!
静若死火山,动若活火山的(富春)小笼包。
魔都菜市场小笼包、生煎和锅贴,通常都是飚汁爆浆暗器。此物自带悲情buff,我在上海活到二十几,偶尔还长使肉汤溅满襟。正确的打开姿势是,吹凉一些,先咬破一个小洞,朝里面吹气降温,然后吮一口皮里的汤汁,等确定不烫了再塞进嘴里。不过说了也没用,小笼包这玩意儿一肚子地狱热度的肉汁根本防不胜防,当它被筷子夹起来的瞬间,就开始高概率群体随机喷射。作为一个本地人,我以跟它斗争了20年的经验也只能说,穿着睡衣吃,能降低(衣服的)损失。而且早餐家族这个坏脾气,居然还会传染——我小时候都没听说过肉包子也会飚汁的,现在连锅贴这种好像根本就不是本地小吃的东西都一肚子汤水,大概魔都人民们真的很享受滚烫肉汤的小惊喜吧。
纯肉小馄饨也是早餐的标配之一。
虽然不推荐作为早饭,炸猪排配辣酱油也是常见的搭配,打完篮球骑完自行车的小伙子和大叔们,经常从弄堂里跑出来就着盐汽水或宝矿力吃上一盘。兴许还会就着一碗香菇粥或黄鱼面。
炸猪排配辣酱油,看上去就美味。
也别忘了各种花样翻新做法的家常虾肉春卷!
如果吃腻了甜咸豆浆(以及这边豆花好像一般都是咸的),咖啡当早餐也是不错的。在我去过的国内城市里,上海市区咖啡馆(不包括各种奶茶店)的平均水准相当不错,除了星爸爸之类的大连锁店,独立经营的小咖啡馆水平也挺靠谱,没尝试过早餐咖啡配包子馄饨的大可一试。需要注意的是,上海话里包子馒头是一个意思,没有馅儿的一般意义的馒头就叫白馒头,传统包子叫肉馒头菜馒头,现在沿用这个说法的人仍然不少。这个称呼上的误会,一度折腾出了某位北地同学思乡的愁肠,我猜,莫非这问题还有点儿严重?
小伙伴亲手包的包子,据说就自己随便捏的。
闲逛的时候吃什么?
虽然上海没有特别著名的特产(倒是能买到其他各地的特产,想吃可以去各大百货商店底楼食品区看看),不过在现在这个季节,漫步林荫道和公园时,买一点桂花糖炒栗子边走边吃,着急往嘴里送,被糊一脸甜暖糯的火热空气,也是安逸得没谁了。
江南鱼米乡水网密布,至今盛产各种水生植物。运气好买到南湖没角菱,用指肚一搓就会露出嫩白的肉,清甜爽脆里带着涩的微凉,吃的时候没人有空说话,一桌人静若处子,闭着眼咔咔吃掉一脸盆。
莲蓬也是浅秋乐事,街头常常会有人挑着箩筐卖,我家楼下那个卖莲蓬的太太还能刷支付宝,与时俱进得不敢直视。半下午想吃点心,不用特地去王家沙排队,只要继续找个菜场——来二两糯米糖藕一碗酒酿,这是魔都甜食的中流砥柱(之一)。
糯米和稻米是本地糕团主力,过年的时候,每每能得到亲戚朋友送的各色米糕。味道以酸甜为主,有些会嵌着瓜子果仁蜜枣,如同英国人的圣诞超级全能大布丁(构成上来说也差不多)。糕点店里日常有售的版本去掉了浓厚的豆沙油脂和繁复干果,类似日本大福,不浇上热腾腾枫糖浆也是治愈力满赛。我自己不怎么吃甜食,但独爱一种微甜的糯米桂花糕,有或者没有浓厚豆沙馅,实登登地一条,凉软弹牙,暗香缭绕,如白玉阶化黄梅雨。
逛街时看到有Brunch 和下午茶也不要错过,这同样是魔都人民生活的一部分。早午餐的习惯始于英格兰,盛于美利坚,适用于各种自然就醒,一醒就饿人群。
上海四季有鲜笋鲜蘑,绿叶菜的种类也十分丰富。当初去国经年,思念鸡毛菜和荠菜笋丁汤年糕到心碎。鸡毛菜是一种神秘的小白菜嫩叶,叶子大约一指长,碧绿生青,柔美鲜嫩,无论清炒放汤甚至开水烫熟都好吃得六亲不认。如此美味之物,四季有售,八毛一斤,每次吃着吃着就被感动得乱七八糟哭。讲真,青菜里我只服鸡毛菜,它简直是菜市场的梵高,蔬菜界的海伦,餐桌上的北极星,其美味程度超越现实桎梏,已经上升到一种玄学。没吃过鸡毛菜的人生原本是圆满无憾的,但是吃过鸡毛菜之后,人生就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钻心跗骨的小目标。……而荠菜嘛,荠菜是另一个小目标。
之前听北京的小伙伴说吃不上鲜笋。我十分同情,多次试图快递生笋熟笋春笋冬笋,均没有好下场,最惨的一次买了云南水灵灵豆腐嫩的鲜笋,抵达北京时,已经愉快地长成一颗强硬的竹竿。没有吃过鲜笋的小伙伴如果来了上海,有机会尝尝经典上海妈妈菜油焖笋吧,感受一下它那化洪荒之力为吓煞人鲜的传奇美味。
如果你拥有一个晴朗的上海之夜,我想请你目击这个属于异乡人的城市。关于上海是否存在地区独有的美食,我一直都比较怀疑,毕竟江浙地区的饮食也差不了太多。北方小伙伴没听过鸡毛菜有之,西边儿小伙伴没吃过菱角有之,但大包邮区的糕点蔬菜种类比起魔都应该只多不少。身在上海我们很少去思考“这东西哪里来的”。我们只管好吃。
小伙伴交口称赞的龙虾海鲜粥。理论上是西班牙海鲜饭、宁波海鲜粥和来自新西兰新鲜海产的爱的结晶。
我相信,美食的意义从来都不仅在于附丽一座城市,更多的是人们关于远方的记忆。
一个经过江南式改造的粤式百叶包。
来到这座城市,做凯撒沙拉买不到黑橄榄,喝冬阴功汤时外面飘着雪花,有时做饺子只能用圆葱代替大葱。所有这些来自异乡的美食,总是伴随着某种意义上的失去。当人们来到这个湿润而喧闹的巨型城市,他们回顾这种失去,再从记忆的香气与本土材料中一丝一缕地重建,宛如忒休斯之船。在上海的生活,在和平饭店的芝士香气,永康路的艾尔啤酒桶,苏州河的樱花林,敏感如你,会品味到人们在心中构建的,关于纽约、慕尼黑或者京都的记忆。经过本地改造与选择,它们或已不再属于这世界上任何一个真实的城市与文化,而成为了上海这座旅者聚集之城里漂浮不散的回忆之一。
小伙伴家楼下,兰州拉面做法的本地牛肉粉丝汤。据说七块钱一大碗,汤里层层叠叠翻着花儿的牛肉片,十分良心。
无论是来自南翔的肉汁汤包,或者宁波的醉蟹,无论是委身石库门的炸鱼薯条,或者荷塘尽处的Taco热狗冰激凌小车,甚至随处可见的24小时便利店里使劲卖萌的熊本部长,在这个城市的这一个夜晚,人们所生活着的,是所有城市里所有的夜晚。让我祝愿你,一个旅行者,在上海街头,与这些记忆不期而遇,找到这座城市里,只属于你的那一种打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