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爱药香,因为那是林妹妹屋里的味道。宝琴送给黛玉一盆水仙,黛玉要转送给宝玉,说:“我一日药吊子不离火,我竟是药培着呢,那里还搁得住花香来熏?越发弱了。况且这屋子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前两天看见吾友思呈文章里引用海子的诗,说“秋天又苦又香”,林妹妹的屋子,亦是又苦又香,有一种秋天的味道。然而她本人,同时有着纯粹的少女气质,在某些时刻,感觉很春天。
第十九回的回目是《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日暖玉生香》,在这一回里,宝玉和黛玉斜靠在床上闲话,宝玉忽然闻见一股幽香,从黛玉袖子里发出来,“闻之令人醉魂酥骨”。黛玉说:“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说:“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袋子的香。”黛玉记起宝钗那个冷香丸,吃起醋来,两个人说着,就把话题岔到了别处。
究竟黛玉香从何来?窃以为,那应该是黛玉的味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味道,无关者闻不出来。爱情,真的也可以用闻的。
再回头说让黛玉惦记着的,宝钗那个神奇的冷香丸,宝钗跟周瑞家的说过它的制作方法:“东西药料一概却都有限,最难得是‘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一天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天落水十二钱……还要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其核心,不过是“合时宜”三个字,这也是宝钗的毕生追求。
宝钗生性极简,不做刻意之事,“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更不熏香,“好好的衣服,熏得烟燎火气的”,她的香,都是于无心中来。身上的香来自冷香丸,房间里亦有异香扑鼻,来自院子种的那些奇草仙藤。她“一生爱好是天然”,但也少了些家常烟火气,少了些女孩儿家的旖旎娇嗲,“任是无情也动人”七个字,说尽了宝玉对她的复杂感受。
宝玉的荷包里,经常携带着些微沉香速香之类,他的案上,也总供着一炉香,虽然是因为心中有所祭奠——真悲伤,那么个年纪,心里就已经有许多放不下的纪念——但也说明,在他看来,焚香是最好的纪念。
但曹公也不是对所有的香,都一味赞美,还得看用在谁身上。薛蟠的老婆夏金桂,出身“桂花夏家”,“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供奉”,这真是在香气里长大的姑娘。然而,她专横跋扈,竟然连香菱名字里有个“香”字,都视为对自己的侵犯。
她对香菱说:“菱角花开,谁见香来?若是菱角香了,那些正经香花放在哪里?可是不通至极!”
香菱回答:“不独菱花香,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般清香的。但它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
这番回答真是妙极,香气亦是有品格的,《浮生六记》里,芸娘讽刺茉莉的香如小人胁肩谗笑,说佛手香才是香中君子。
菱花、荷叶、莲蓬的香,就香得且清且幽,要借了风露,要等到静夜静日,只能邂逅,不能寻访,更无意于逢迎,那种偶尔得之转瞬即逝的清香,要有慧心者才能闻到。由这个回答,也可见,香菱真是兰心蕙质,她总被人取笑的呆,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要是事事敏感,她在那处境里根本活不下去。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即便她已经如此小心,也躲不开命中注定的摧残。虽然在高鹗的书里,她最后被扶正,但我残忍地更爱曹公“香魂返故乡”的预言。像薛蟠这样的二傻子,即便悔改,仍是对香菱的糟践,魂兮归去,才是这芬芳灵魂最好的收场。
作者 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