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初到“大观园”时,见了那座玉石牌坊,“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象哪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他在哪里见过呢?答案是:梦里。梦游太虚幻境时,他见过这样一处“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般的地方。现实中的大观园正是梦中的太虚境,住的也是几位“神仙姐姐”一般的姑娘。可就这样一个“幽微灵秀地”,竟也有不得见光的事情。
那日,贾母的丫头傻大姐在园子里逮蛐蛐儿,在山石后面捡了一个绣着“春*图”的香囊。邢夫人看见了,吓得一把攥住这个“绣着两个人赤条条的盘踞相抱”的东西,命傻大姐“不许告诉一个人,不然连你也打死”,傻大姐连声答应着磕头而去。以这个痴丫头的头脑,想来她是不敢跟别人提半个字的。倘或捡到这东西的是个伶俐丫头呢?保得住守口如瓶?正如王夫人向凤姐哭着说的那番话:若被小丫头们拣着,出去说是园内拣着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贾母整治夜间赌博时说过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
果然是过来人,一语道出最关键之处:“再有别事,关系不小”,是些什么事呢?老祖宗不好明说。园子里住的都是千金小姐,容不得一丁点儿不严谨。袭人劝王夫人把宝玉挪出来时都说“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少爷还怕被闲话误了名声,何况是未出阁的小姐们呢?
大观园里处处是闺房,这里竟然出现了淫秽之物,如何了得!是谁把这种东西遗落在山石上的?
王夫人首先把怀疑对象定为晴雯。 她见眼前这丫头病恹恹有春睡捧心之遗风,上来就给了一句:“你干的那些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晴雯干了哪些事?只怕她自己都不知道。然后又对凤姐说“这几年我的精神越发短了,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
“春睡”“捧心”,在王夫人眼里都不是什么好词。春睡是杨贵妃醉酒之后的媚态,捧心是西施生病时的娇弱美姿,这二人均是历史著名的“狐狸精”,一个导致了安史之乱,一个亡了吴国。晴雯既是这种货色,绣春囊不是她的是谁的?
为了让“清的清白的白”,王善保家的提议抄检大观园,她说:“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只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她的。”一番抄检,晴雯箱子里并没有值得怀疑的东西。她虽然生得好、爱打扮,却是十分清高自爱。她看不上打发宝二爷洗澡,席子上汪着水洗了两三个时辰的碧痕,也不屑于偷偷摸摸先下手为强的袭人,她怎会有这种东西呢?
倒是在王善保家的外甥女司棋箱子中抄检出一些让人惊讶的物事:
l 一双男子的锦带袜
l 一双缎子鞋
l 一个同心如意
l 一封书信
打开信一看,真相大白。原来司棋和表弟潘又安早就情投意合,正商量着私定终身呢。按照王善保家的说法“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她的”,那么这香囊定是司棋的无疑了?
几天前,鸳鸯去园子里传话,要出来时已是二更时分。微月半天,树影摇动,这样清幽的景致中,鸳鸯却听见山石后面一阵衣衫响,再一细看,竟是司棋和一个小厮在那里幽会。幽会到“衣衫响”的程度,可见并非单纯说说体己话儿那么简单了。要说绣春囊是司棋丢的,恐怕连鸳鸯也会相信的。 可是,事情却仍有疑点。被鸳鸯撞破之后,司琪“挨了两日,竟不听见有动静,方略放下了心”。再看潘又安,就在“听不见动静”的时候,他吓得逃走了。接着司棋就病了。
“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园内司棋又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生怕我说出来,方吓到这样。”----这只是鸳鸯自己这么认为的罢了。如果撞破他们的是个别人,也许司棋会不知所措,可这人是鸳鸯,司琪因与鸳鸯相厚,连幽会对象是姑舅表弟这么具体的情况都告诉了她,可见对鸳鸯有多信任吧。既然信任,鸳鸯也发誓不说出去,司琪又因何而病呢?
司棋性格极强,做事近乎悲壮。当初为一碗蒸鸡蛋大闹小厨房就让人见识了她的胆气。晴雯芳官她们再狂,也没狂到又砸又摔的份儿上。司棋就敢带着小丫头们冲进柳嫂子的小厨房,吩咐她们“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这一招儿果然挑中柳家的的软肋(这个差事是有油水的,不然秦显家的何必又托关系又送礼的想要接任?)吓得柳嫂连忙蒸了鸡蛋送去,全被司棋泼在地上了----不争鸡蛋争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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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个烈性子的丫头,骨子里颇有些绿珠红拂的品格。她想着:纵是闹了出来,那就死在一处,也不枉了这一片情深。谁知表弟这么不男人,竟一个人悄悄溜了。她因此断定自己看错了人,表弟是个没情意的,连气带恨,这才恹恹成了一病。
那潘又安也好没道理,连个动静都没有你还跑,这不是典型的始乱终弃吗?怎怨得司棋生气?
可是,潘又安另有苦衷,先他写给司棋的那封信:
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
这信中的内容正和鸳鸯撞见的情形一样,他俩商量着秘密幽会,传信者:张妈。地点:大观园内。而且,这对情侣不止一次互赠过礼物,香珠、香袋都有。既如此,怎说香囊不是司棋丢的呢?
王夫人在刚刚看到那个绣着黄色画面的香囊时,第一个反应就是“自然是那琏儿那不长进的下流种子哪里弄来的”。为何这么说?王熙凤一个大家闺秀出身的管家奶奶,她从哪里得来这样东西?自然是闺中蜜意,柔情缱倦时丈夫所赠。凤姐是少妇,司琪还是少女,少妇尚且没那么大脸自己绣个“两个人赤条条的盘踞相抱”的香囊,何况司棋一个姑娘家?她虽和表弟情投意合,脑子里也未必能浮现出那种画面再绣出来,再说,做为缀锦楼的大丫鬟,首饰衣服都是她经管,又和其他丫头们天天一处玩笑,她什么时候能偷空绣个“小黄人”香囊呢?就不怕别的姐妹们看见?若说这东西是司琪的,也定然是潘又安拿进来的。 那日晚间两人正在山石后面私会,不想被鸳鸯惊散。潘又安满心羞惭惧怕,只顾着给鸳鸯姐姐磕头央告,慌乱之中,连带来的香囊掉了也未曾察觉。那香囊,他也许正打算在情浓之时送给表姐司棋,只可惜才刚刚开始就被撞散了,香囊也未及送出就弄丢了。从幽会被惊散到傻大姐捡到香囊,足足过了两三日。这期间究竟是没人看见这个东西,一直就在那里扔着,还是被女孩儿们看见过却羞于去捡?谁也不知道。可司棋竟然丝毫没想要出去找找,她的心怎能这么大?原因就是她根本想到表弟带来这么个“宝贝”物件儿。倘或知道有这么个要命的东西丢在山石后面了,她怎会两日没动静就稍稍放心呢?
见潘又安逃走,司棋骂他“是个没情意的”,如果知道表弟逃走的原因是发觉将绣春囊丢在园子里,又无法言说,她是不是会稍稍理解他一下,不至于气成重病了呢?潘又安比司棋年小,少年人一时心乱没了主意也是有可能的,何况丢的那东西又不同于别的。
虽有个相熟的张妈,却怎么张嘴让她递话给司棋“把绣着‘小黄人’的香囊找回来”?百般无法可想,他急了两日,怀疑那东西早已被别人看见了,捡去了,拿着暗中传扬呢……种种可怕的画面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越想越惧,他干脆一走了之。
鸳鸯是个好姑娘,可她万万想不到这件事里面有这么弯弯绕的情节----司棋尚且不知,何况是她呢?
见病了一个跑了一个,鸳鸯还当全是因为怕自己说出去吓的,心中不忍赶紧过来对着司棋发誓:“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踏了小命儿。”司棋也拉着她哭:“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 若绣春囊囊是司棋丢的,她定然清楚即便鸳鸯不说,丑事也断乎藏不住了,还指望什么活一日是鸳鸯给的一日?
抄检大观园时探春怒了,她哭着说: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姑娘,你若知道这抄检的目的是为了保住你姊妹们的名声,还会这么气愤吗?和不明就里的司棋一样,人们只看见了明处来势汹汹的抄检,谁也想不到暗处还有个不能与人说的绣春囊。
真是造化弄人。绣春囊丢了,潘又安跑了,司棋被撵出园子,他们再没机会说清这其中细密的原委。一对有情人就这样因一个香囊生出误会,一个在外流浪,一个在家怨恨。
虽然怨恨过,可痴情的司棋最终还是选择了原谅。当潘又安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对母亲说: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又说: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失身给别人的……他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 因司棋的母亲不同意这桩婚事,司琪撞墙而亡,潘又安也以死殉情。用悲壮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感情,这正是司琪的性格。就如她大闹小厨房,和面对抄检的凤姐毫无畏惧时的表情一样。
可惜这个刚烈的女子至死也不会知道,当初表弟逃走,是因为丢了那个想要送给她的香囊。(图、文均来源于网络)[ 此帖被zhdf在2021-10-27 12:02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