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是曹雪芹诞辰300周年,围绕作者及其巨著《红楼梦》的讨论频频见诸报端。2016年伊始,这股热潮犹未平息。而事实上,《红楼梦》自其诞生之日起,就从未走出人们的视线,从红学家、作家到普通读者,它影响和感动了一辈又一辈人。王蒙先生则直接把一部“红楼”视作人生的“又一辈子”。
“破译密码”的诱惑
在中国,《红楼梦》这部书有点与众不同,你说它是小说,但是它引起的争论、兴趣、考据、猜测、推理更像是一个大的历史公案、探案。围绕它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福尔摩斯。《红楼梦》里的人物变成了你的亲人至少是邻居,变成了你的知音、同党或者对手,《红楼梦》里的故事变成了你自身的至少是你的亲友的活生生的经历,变成了你的所怒所悲所怨所爱。可以说,《红楼梦》富有一种罕见的人生与世界的质感。
我没有讲文艺学者爱说的“真实性”一词,因为真实性的提法会强调什么本质的真实、艺术的真实、典型的真实,而“红”的真实是一种可以触摸、可以体贴、可以拥抱、可以绞轧、可以与它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真实。
因为它写得生动而又细致,因为它写得并不那么小说化尤其是戏剧化,它常常写得不巧反拙,它有时像流水账,有时像絮絮叨叨,有时像是年华老大后的忏悔与自言自语。你读多了,连说话的语气与腔调都会受它的影响。读它,你是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入其境、如介入其中,如与其悲其盛。《红楼梦》常常让你忘却它是小说,它有作者,它是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的。它给你的是自己的一个完整与自足的世界。它就是宇宙,它就是荒山与巨石,它就是从无生命到了有、而最后仍然是无的神秘的痛苦,它就是盛衰兴亡,它就是荣华富贵,它就是肮脏龌龊,它就是愚蠢蛮横与毁灭的天火霹雳,它就是风流缱绻,它就是疯魔一样的爱情与仇敌一样的嫉恨。
于是《红楼梦》的档案意义、历史意义、文化学意义常常冲击了它的小说性。有德高望重的学者去考察不同的大观园原址,有不同的学者去设计曹雪芹或贾宝玉的晚境,有拥林派与拥薛派的互挥老拳,有对于“红”的建筑、烹调、衣饰、医药、园林、奢侈品、诗词、灯谜……的专业研究。
《红楼梦》的不同还在于它的残缺性。作为文本,它只留下了三分之二。“脂砚斋”这个似乎对文学知之甚少而对曹家知之甚多的刻舟求剑的自封的老大,偏偏插上一杠子——区区如老王者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哭笑不得的经验,一个决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或沾亲或带故的爷或姑奶奶,到处散播你写的张三乃源自王五,你写的李四实源自赵六。他说得板上钉钉,全丝全扣。
由于无需赘言的种种原因,《红楼梦》写得那样含蓄,有时候是藏头露尾,有时候是回目上有而内容上找不到,如贾琏戏熙凤,如伏白首双星,有时候是通过诗词、画面、谜语、掣签来有所暗示。就是说,《红楼梦》确实或多或少地采用了几分密电码式的文体,而破译密电码是人类绝对拒绝不了的智力游戏的诱惑。
体贴穿透读红楼
然而《红楼梦》又明明不厌其烦地告诉你,它是虚构的小说,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两句话已经从方法论上宣布了对于脂砚斋思路的否决。当一部作品使用了虚构(假)的情节、人物以后,即使同时使用了比较有生活依据的即有模特儿的人物原型与事件类型(真)作模子,这仍然只能算假,只能算虚构作品而不是事实记录。偏偏人们往往因了小说的真实感而忘记了它的虚构性,因了小说的细节的真切与质感,因了传述的翔实与生动而“被真实”、被说服、被一切信以为真,被跟着对于小说写作其实不通的脂评走,反而看不出或小视起其文学性来。这应了我喜欢说的一句话,最好的文学被非文学化了,最好的创作被非创作化了:你也许宁愿相信它原来是刻在青梗峰大石头上的。
真真假假,有有无无,这就是文学,这就是文学的天才和魅力,这就叫创造,这就叫笔能通神,这就叫文学与人生竞赛。
面对杰作《红楼梦》,我致力于体贴与穿透。要体贴作者,体贴人物,体贴写作。我不作意识形态的定性也不给他们穿靴戴帽。例如宝玉一见黛玉就问林有玉无有,及至知道黛玉无玉,便摔玉砸玉,这是无法解释的,也很少有人解释。但是如果你尽量去体贴少年乃至儿童的情意,体贴他的对于黛玉的亲切感认同感无差别感无距离感,那么他的天真纯洁轻信的“可有玉吗”的提问就催人泪下,感人至深。而有玉无玉的困扰,从此如影随形、如鬼附体一样地跟随上了宝黛、折磨上了宝黛,永无解释也永无缓释,令宝黛与亿万读者痛苦了一辈子又一辈子。同样的体贴也会让我们不再一味地为鸳鸯抗婚尤其是殉主喝彩,而是为鸳鸯的命运而哀哭悲愤泣血洒泪……穿透,就是说我们不可能“被真实”到了笃信不疑的程度,我们在为黛玉的眼泪与诗作而感动不已的同时也会看到她对于刘老老的污辱与蔑视,看到她的种种的不妥,看到她与宝玉远远挂不上反封建的荣誉骑士勋章……
呜呼红楼,再陪你走一遭儿吧,得其悲,得其乐,得其俗,得其雅,得其虚空,得其富贵,得其腐烂,得其高洁,它陪你,你陪它,一生又一世,一劫又一轮回,哭到眼枯又叹到气绝,恋到难分又舍到天外,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人生百味,情意千般,一梦又一梦,摇头又摆尾,这就是只此一遭,别无找补的阳间“两辈子”,我们都有两辈子,一辈子是自己的也许乏善可陈的一生,一辈子是贾宝玉们大欢喜大悲哀大痴迷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