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是高鹗,似乎已经成为红学常识。书上是这样印的,学者是这样讲的,读者也是这样接受的。但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根据对有关资料的认真解读,发现高鹗续作《红楼梦》后四十回之说,很值得商榷,这条作为红学知识传播的常识其实并不可靠。
关于《红楼梦》作者
《红楼梦》刻印始于清代乾隆五十六年(公元1791年)。这一年,程伟元(约1745-约1819)、高鹗(1758-1815)整理排印了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这时距曹雪芹(约1715或1724-1763或1764)去世不到三十年。关于作者,程伟元的序言说:“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书内记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而我们今天见到的1791年之前流传的抄本中也没有署作者姓名。此后一百三十年间,家喻户晓、流布传看的《红楼梦》多为程本翻刻,书中自然没有作者署名。直到公元1921年,第一个标点本《红楼梦》由汪原放标点、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人们才在附于卷首的胡适所作的《红楼梦考证》中,知道了这部小说的作者,即前八十回为曹雪芹(当然,在嘉、道以后的清人笔记和诗文集中,已有曹雪芹为《红楼梦》作者的推测),后四十回为高鹗。但亚东版《红楼梦》的封面、书脊和版权页依然没有作者署名。胡适的《红楼梦考证》由初稿、改定稿,再到一跋、二跋,都在不断地根据新发现的材料去坐实曹雪芹的创作、家庭背景以及曹家与《红楼梦》的关系,进一步丰富完善他的《红楼梦》作者自传说。单就确定曹雪芹对《红楼梦》的著作权来说,胡适对新红学的贡献无疑是巨大的,然而他同时遽断高鹗续作了《红楼梦》后四十回,又无疑是草率的、不严肃的。
胡适考定所依据的资料先天不足
1921年,胡适为亚东版的标点本《红楼梦》作了一篇奠定其新红学地位的文章:《红楼梦考证》。他在考证了“《红楼梦》的著者是曹雪芹”以后,又提出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历史上有一个大可研究的问题就是:“后四十回的著者究竟是谁?”胡适提出的这个问题是相当有价值的,然而他求证的过程却是简单的。所依据的是清人俞樾的《小浮梅闲话》,《闲话》中引述清张问陶(1764-1815)《船山诗草》中的一首诗的一条注释,胡适把它作为直接证据来证明高鹗续了《红楼梦》。那么,这条小注真的是高鹗续书的明证吗?
这首诗题作《赠高兰墅鹗同年》(张与高同为乾隆五十三年〈1788〉顺天乡试举人,故称同年),作于嘉庆六年(1801)九月,时张问陶与高鹗同任顺天乡试同考官。因兹事重大,这里引录全诗:“无花无酒耐深秋。洒扫云房且唱筹。侠气君能空紫塞,艳情人自说红楼(自注: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逶迟把臂如今雨,得失关心此旧游。弹指十三年已去,朱衣帘外亦回头。”(录自胡传淮著《张问陶年谱》,巴蜀书社2000)此诗是二人共同主持举人考试时的酬唱之作,毋庸多作解说。如果不是有了这一条小注,这首诗恐不会有经年以来众所瞩目的景况。因了这条小注,自俞樾、胡适引用以来,众多学者因理解不同,致歧义多生,尤其是关乎《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著作权,此诗一度被反复征引,而关键问题仅仅出在张问陶的一个“补”字上。这个“补”字,理解成修补、补缀可以,理解成续补也可以,胡适显然理解成了续补。胡适说:“后四十回是高鹗补的,这话自无可疑。”“张问陶的诗及注,此为最明白的证据;”“程序说先得二十余卷,后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此话便是作伪的铁证,因为世间没有这样奇巧的事!”作这样的结论,显然是胡适的武断臆想,而对程伟元、高鹗自己在排印《红楼梦》时作的序言中的话却不予深入探究。程伟元明确说所得后四十回:“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然漶漫殆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高鹗在1788年中举后“闲且疲”之时,“欣然拜诺”、“分任之”,“遂襄其役”,明确说明程、高两位对《红楼梦》百二十回告成所做的工作是编辑、整理、截长补短,使前后接?的工作。十年以后高鹗在主持乡试时遇上旧年同窗实情以告,张问陶把老友的辛劳写入赠诗,亦属合情合理。当时两人合作共事的时间,正是《红楼梦》家置一部、争相传阅的时间。如果《红楼梦》确为高鹗所续,张问陶是没有必要以一个“补”字唐突塞责的,这里“补”字的补苴、修补之意甚明,反映了高鹗在《红楼梦》整理成书过程中的实际工作情况。程高这两位《红楼梦》流传史上有重要贡献的学人,在序中道出了这部书由诸家互异的抄本变成基本完整的刻本的过程,却被后人误解。其始作俑者是胡适,继之则有俞平伯。俞平伯在1923年出版的亚东版《红楼梦辨》中,用很大篇幅专论高鹗续书,从论续书的不可能入手,罗列了后四十回中的大小毛病,得出续书失败的结论。到了1950年,他将《红楼梦辨》修订重版为《红楼梦研究》,对高鹗后四十回续书不满的基调没有改变,认为高续是“失败了,光荣地失败了”。而到1958年俞平伯以戚蓼生序本整理出版《红楼梦》,竟然将后部四十回作为附录附在全书之末,足见他对后四十回的成见之深。对后四十回贬损最严重的莫过于周汝昌,在1953年出版的《红楼梦新证》中,他直斥后四十回为“阴谋伪续”,称其为“狗尾续貂”; 2004年他与家人倾五十六年之力校订的《红楼梦》出版,更直接名之曰《八十回石头记》,干脆摒弃后四十回书,对后四十回书可谓痛恨厌恶到了极致。由此可见胡适的误读害人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