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落地的那一刻起,麦子就注定了有悲剧的命运。不过,一个新生命回归了母体,有了滋生的希望,总是快乐的,如远征的航船吹响启程的号角,呜啊呜,回荡在浩渺的天穹,激起心底的许多兴奋与感伤。兴奋与感伤交织成的快乐,是宿命的,占据了广阔的背景,无垠的舞台,还有世代轮回的铺垫。在夜晚与白昼交接更迭的柔声蜜语中,麦种子发了芽,大地被绿色点亮。羞涩的绿,没有什么气势的,但由于是崭新生命的初露,就像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震惊了世界,拉开了序幕。
接踵而至的是漫长寂寥的冬季,麦子在凛冽的寒风里,停止生长,进入了越冬期。这是个万物萧条的阶段,一切生机,被画上了休止符。青山褪去了翠衣,碧水衰老了容颜,树木落光了叶子,林间的秋蛰了无踪迹。田野上的麦子,依然是绿的,但变成了苍郁的绿,一种自我保护的颜色。麦子伏在地下,看上去是灰头土脸的,有些猥琐和狼狈。其实,早该知道的,这种磨难,是命中注定的,没有人能改变自然的规律。纵有无数的不甘心,也无法逃脱严酷的现实。日子一天天过去,麦子只觉得太长太长,没完没了。它焦心地等,等待着转机。也许春天来了,一切就好了,它就这样地安慰自己。日子一天天过去,麦子并没有被冻死,依然是绿的,它不知道,在这灰暗寒冬,这苍郁的绿,给田野添了多少的活力与妩媚。下雪了,麦地就变成了洁白的雪地,雪被轻柔的覆盖下,麦子熟睡了,咻咻的鼻息,是雪野无声的静谧。雪化了,麦子吸尽了融化的水分,伸了伸懒腰,它逐渐适应了冬天的生活,日子过得平静又祥和。
冬去春来,在明亮温暖的阳光里,麦子笑了,继而返青、起身了。它觉得神清气爽,精力旺盛。它突然发现一个秘密,就是,在这个冬季,它并没有停止生长,只是这种生长不是外在的,而是内部的,是内部质变的阶段;它顺利通过了个体发育所需经历的内部变化,进入了生命中新的发展时期。麦子于是对冬天心存感激,反复咀嚼着这样一个哲理,即有时候,磨难并不是一种错误,而是一种必要的手段。然后,麦子的生长速度加快,拔节、孕穗、抽穗、开花、灌浆,马上就要成熟了。这个生长时期昭示着麦子一生的辉煌,它变得漂亮、丰腴,洋溢着饱满奔放的气息。
六月里,热风一吹,麦子熟了,要被收割了。有月的夜晚,清辉洒满大地,地里的麦子,在月光中静若处子,微风轻倩地掠过,麦子就一阵嚓啦啦响,麦芒交错着,纠缠着,如麦子纷乱的心事。
天亮就要开镰,这个夜晚,是麦子的最后一夜,它在回顾一生。从播种到成熟,时光倏忽而过,一个片断串着一个片断,奇怪的是,其它的片断都稍纵即逝,只有冬天的片断是连续的,难忘的。它想起,在那寂寞的冬季,它的盼望与期待,它的悒郁与坚忍,它一个个小小的怪念头……还有雪,雪中的酣睡,麦子有点伤感,但这伤感却是愉快的,像无数只活泼的小老鼠啮咬着的,隐隐痛楚的快乐,这快乐,将陪伴它度过最后的时刻。轻倩的风又吹过来,悠然地从麦地的这头冲向那辽远处,麦子的头一边倒着,摇着,似乎是要用无穷无尽的时间来完成,却很轻巧地结束了。一生也就这样结束了。
繁星落尽的时候,麦子睡着了,做着它生命中最后的梦。麦子的种子,将从梦开始,循环麦子的一生。开始收麦了,阳光下,熟睡的麦子一片片倒下去,剩下的则是滚滚的麦浪,金黄的浪,一直涌过去,直涌到天边。这真是无比壮丽的景象,如酒神狄奥尼索斯痛苦与喜悦的癫狂。尼采说:就算人生是个梦,我们要有滋有味地做这个梦,不要失掉了梦的情致和乐趣。就算人生是幕悲剧,我们要有声有色地演这幕悲剧,不要失掉了悲剧的壮丽和快慰。我们在剧终即将落幕的时刻,得到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