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谷粉丝 |
2025-11-10 08:32 |
在《红楼梦》那座雕梁画栋、悲欢离合的大观园之外,还有一群鲜活生动的升斗小民,与市井世界。 这其中,天齐庙里的道士王一贴,便是一个令人过目难忘的角色。他名义上是道士,本质上是个以“膏药”为幌子的江湖生意人,他如同一面哈哈镜,照出了世间的百般痴妄与病急乱投医的荒诞。 一、油嘴滑舌的“真人” 王一贴的出场,伴随着一副极具欺骗性的招牌。他是香火鼎盛之地的道士,卖的又是“治病救人”的膏药,这双重身份本应赋予他几分神圣与庄严。然而,曹公笔锋一转,立刻揭开了他的底细:“这老王道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病射利”,一个“射利”(谋利)二字,便将其江湖术士的本质暴露无遗。 他的形象是滑稽的:“常在宁荣二府走动,惯熟无比”。他深谙豪门大户的心理,言语诙谐,善于奉承,因此富贵人家的子弟都爱与他玩笑。宝玉去道观里许愿,困了要睡觉,老嬷嬷等人劝不动,就找王一贴,来陪他说话儿。
李贵等正说“哥儿别睡着了”,厮混着。看见王一贴进来,都笑道:“来的好,来的好。王师父,你极会说古记的,说一个与我们小爷听听。”
这说明,王一贴很受欢迎,很会劝导人。他是纨绔公子排遣烦闷的“解忧杂耍”。他自诩膏药灵验,“百病千灾,无不立效”,当宝玉天真地问出“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时,他非但不觉荒谬,反而立刻接住了这个荒诞的话头。 二、一贴“疗妒汤”的荒诞与坦诚 王一贴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将一场荒诞的闹剧,演绎得无比真诚。他先是故弄玄虚,说膏药虽灵,但“妒病”乃“内里脉络间的病”,膏药贴不住。随即,他抛出了那个“千古未闻”的“疗妒汤”:
“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
这哪里是药方?分明是一道滋润的甜点。当宝玉质疑其疗效太慢时,王一贴的应对更是妙绝:
“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
此言一出,荒诞感达到了顶峰。他以一种极致的逻辑,解构了“疗妒”这个命题本身——时间才是最终的解药,而死亡,则是所有烦恼的终结。这看似是狡黠的诡辩,内里却包裹着一丝冷峻的真相。 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王一贴事后的自白。当玩笑结束,他坦诚得可怕:“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告诉你们说吧: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做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 这份“自我揭穿”,让王一贴超越了单纯的骗子形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在做什么。他的“骗”,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娱乐,是供给富贵闲人的一种“情绪价值”。他卖的不是膏药,是机灵、是笑话、是片刻的宽慰。 在这坦诚面前,那些心甘情愿被他“骗”的人,反倒显得有几分可笑了。 三、谁才是真正的“病人”? 曹雪芹写王一贴,其深意远不止于塑造一个滑稽的丑角。王一贴是一面镜子。 他照出的是贾宝玉的“痴”。宝玉因夏金桂的“妒”而烦恼,竟妄想世间有药可医嫉妒这个病。宝玉的问题本身就是一种“病”。 他更照出了整个社会的“病”。在一个缺乏真正科学精神与心理疏导的时代,人们对于无法理解的痛苦——无论是身体的,还是情感的——往往倾向于寻求一种简单、神秘、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从长生不老的丹方,到治疗相思、妒忌的奇药,这种“病急乱投医”的心态,滋养了无数个“王一贴”。他们存在的土壤,正是世人的痴妄与愚昧。 王一贴的“疗妒汤”,以最无害、最甜美的形式,讽刺了所有试图用外在“偏方”来解决内在复杂人性问题的企图。妒忌,源于爱、恐惧、自私与不安全感的交织,岂是一碗甜汤可以化解? 他将人生的终极解药指向“时间”与“死亡”,虽显消极,却道出了悲剧的底色——大观园里的女儿们,宝玉与黛玉的爱情,乃至整个贾府的繁华,最终不都败给了时间与命运吗? 结语 王一贴,这个“一贴”笑谈的江湖道士,用自己的油滑与坦诚,为我们上演了一出微型讽刺剧。他卖的膏药是假的,他开的药方是荒诞的,但他无意中点破的,关于人性之痴、人生之困的真相,或许比他所有的“海上方”都要真实。 在世人皆醉,忙于寻找各种“膏药”来贴补生命裂痕之时,这个清醒的“骗子”,反而成了那个说出皇帝新装秘密的孩子,只不过,他用的是笑话,而非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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