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地 |
2024-10-10 10:06 |
当年李冰冰和全智贤唯一合作的电影上映时,被人们称为够大胆。
《雪花秘扇》中两个大美女分饰两角,演的是两个时代中国女性之间,温润软语的情谊。 有人说这是太大胆的“女同”电影, 只因为那个被删掉的,发生在十九世纪初,中国湖南两个女性之间,最不值得一提的亲吻。
当年电影评分不高,也因浅显,没有引起太大水花。 但将湖南江永女书,带到了人们面前。 导演冯都是看了这部电影的同名小说, 才启发了她,要拍摄一部只讲女性和女书的纪录片。 ——《密语者》。
当然,没有吻戏,更没有女同倾向,只讲一种文字。 一种被女性创造,加了密的文字——女书。 它起源于湖南江永县,是全世界唯一“传女不传男”的文字。 旧社会女性被禁锢的身体和灵魂, 在这种加密文字里,以一种极其美的姿态,传达着生活的苦痛。
一如小说里,上世纪30年代,两个从小结拜的姐妹,一路陪伴彼此走过结婚、丧夫,历经战争的故事。 她们用女书,以诗为词,缓缓吟唱。 女孩子们之间,互诉衷肠,互相鼓励,互相给予活下去的力量。 8月31日。 冯都耗时3年拍摄的片子,终于全国公映。 《密语者》作为国内首部女书纪录片, 去年入围了奥斯卡短名单,还被BBC、英国卫报等海外媒体报道。 英国电影协会称其为“今年最美、最具有变革意义的纪录片之一。”
它将世界的目光,带回了湖南的那个山村。 冬天,湘南万物沉寂萧瑟,极冷的色调里,山不高,阴沉沉,田里枯草黄一片,光秃秃的。 女人们在河边洗衣服,也聊着些什么。 随后,平淡而详实地讲述着,三位女性因女书而被交织的命运里,蕴藏着的时代挣扎与变革的力量。
今天我们想推荐这部纪录片,十分十分推荐。 不是因为它获得了多少瞩目,不是因为女书开始成为一种文化符号,而被推上商业的战场。 而是因为,回归女性本身。 一个江永年轻的女书非遗传承人胡欣,一个是年迈的最后一位女书自然传人何艳新,以及,一个生活在上海,却因为爱上女书文化实现自洽的现代女性思慕。 三个女生,在这个时代,重拾女书的灵魂,传递着它的精神内核。
就像导演说的:“将女书作为起点,去诉说当代女性在职场、家庭与生活中面临的性别角色困境,而形成改变的力量。” 是的,直面女性困境,才是真正的“大胆”。
01 江永女书, 女性一生的苦情书。 村里流传着一个个女人的秘密。 几百年来,裹小脚,足不出户,为一个原本陌生的家,燃烧一生。 为了给彼此活下去的希望,江永女性们,自创女书。 它的被发现,带着偶然。
20世纪60年代。 一位妇女被火车压断腿,求助警察,但她说的不是瑶语,也不是湘语,没人懂。 情急之下,她写了字。这字也从没人见过,妇女甚至一度被怀疑是特务。 直到1982年,有学者来到湖南发现这种神秘文字。 当地妇女口口相传,世界上唯一的女性文字——女书。
无数文学作品,大都有相似的影子。 现实面前,先有残酷表达,而后,才是氤氲出的苦痛文学。 那个时候的女孩子们,大多早早嫁为人妻,承担着封建社会赋予女性的一切规训。 相夫教子,逆来顺受,没有自我,没有灵魂空间,就像那被紧紧缠住的、扭曲的脚掌。 那个时候的女孩子们,在同为女性之间,努力寻找着共鸣和一种心灵寄托。 她们保留着女性的善良和温和,写诗唱歌,把一种外人看不懂的文字,写在了毛边纸、折扇、手帕上。
密密麻麻,字字泣歌。纤细似柳条,灵动飘逸,很秀气,又被称为“蚂蚁字”。 女孩子们传递女书的方式,心酸又神圣。 把女书放在娘娘庙的神龛。如果有女孩想学,就去娘娘庙许愿烧香,然后虔诚地取下一份女书。 学完后,又悄悄地放回,给下一个。 在神明的见证下,男人的眼皮子下,她们完成了知识的共享和情绪的表达。
其实女书的发展,和湖南江永当地风俗也有关。 同年出生的好姐妹会结拜,称为“老同”(男性结拜兄弟,叫“老庚”)。 一经结拜,姊妹间便会频繁往来,用女书写信、互致问候。 每一位女书传人去世后,她的女书作品会焚烧和陪葬。 可以理解为日记本,也可以当作自传,但苦情,始终是她们这一生的写照。 后来,这种被视为哀怨的苦情文学,慢慢地随着时代,在消逝。
湖南江永县,位于湘南边陲、地处都庞岭与萌渚岭之间。 溪河蜿蜒,山岭纵横,是三省交界的文化边区。 偏僻,但不乏富庶。 这几年,这个因女书被世界关注的小县城,吸引了不少文化学者到访,热闹,成为女书博物馆里的某一种现场。 胡欣,还是有些迷茫,和孤寂的。
作为村子里最年轻的女书传承人,她有时会坐在门口接待处,一个人发呆,叹这缘分,难觅。 家中四个女孩,在村子里,这家会因女孩多,被看弱。 女书里唱:红鸡公尾飘飘/三岁姑娘会唱歌/不是爹娘教会我/是我自己自聪明 胡欣一边写女书,一边给自己力量,“被人看不起不要紧,我们自己要看得起自己”。
胡欣的好姐妹,是一位老太太,何艳新。 片中最让我感动的一幕,胡欣来到北京,和一个好友在商场露台聊爱情、烦恼。 然后将何艳新教给她的新女书,唱给身边的小姐妹。 “上位手巾尺五长/来啊……”哽咽,眼含热泪。 “一唱,就想起她”,为这个女性的一生,哽咽。 胡欣在面对老太太时,从来都是何艳新、何艳新的喊着,像闺蜜那样。 “九几年死了丈夫,自己将几个孩子养大,辛苦半生,终于到了最好过的时候,可也走到了人生的末端”
她感慨着、心疼着,也开始悲恸。这大概就是女性之间,独有的共情。 夕阳要落山了,年纪大了,她就是要……胡欣不忍想。 何艳新,村子里仅存的,为数不多的女书自然传人。 作为胡欣的老师,关于曾经的女书,很多都是她一一道来。 从外婆辈开始,何艳新就开始接触女书,小姑娘虽不懂这种奇怪的文字,也跟着写。
看着姐妹家人,伤心着,边写边流泪。 写烦恼,写期望,写思想,就是很少写夫妻关系。 何艳新给胡欣解释道:“那时候没有什么夫妻关系,就是听男人话,男人不理你,是活不下去的。” “解放前,有些兄弟长得一样,女人端洗脚水给小郎,男人说我是大郎……那时候那女的,不敢抬头,很少抬头看男人,过门之后端屎端尿也得做,所以,有气没地方出,总受苦。”
所以有了女书—— “十八岁女三岁郎,夜间洗脚抱上床,睡到半夜要吃奶,我是夫妻不是娘” 婚车穿过小巷,灰砖白瓦,漫天彩带下,男人开心的,迎娶女人回家。 02 现代“女书”, 困在新的命运里。 哪怕女书被世人看见,胡欣迷茫的未来,依旧不知道在哪。 她写得一手飘逸俊秀的女书文字,有时在博物馆,有时在北京上海澳门的文化展览现场。 男人们看不懂。就像纪录片下有些评论说的,这片中的恐怖元素,依旧来自某些自上而下的男凝视角。
胡欣端庄优雅,写起字来,更是自带一种侠士风骨。 偏偏一群男人走了进来,嬉皮笑脸:美女书法家。
随后和胡欣开玩笑:可不可以交个朋友?胡欣尴尬地笑了笑…男人七八岁的儿子凑了过来,继续半不耐烦半开玩笑:一边去!爸爸在交朋友呢。 还有一次,是在澳门的文化交流展上。 一个男人走过来说教,说她不懂营销展示,只知道写。下一个男人走过来,问,为什么这么大的纸,写那么小的字。再下一个“皇上”路过,看了看,离去。 胡欣哭笑不得。
男性为主导的会议上,大谈特谈的是女书商业一定要做起来,要不女书很难走下去。要搞商业联名,搞跨界,要做大做强,发掘它的商业价值。 和KFC做联名。一家专业祛斑的广告招牌上,有了女书文。首款女书主题手机,有了发布会。 女书甚至出现在了男性服装上,男设计师说,这是在表达一种女性对于男性的关爱。
片中出现的男人,都不懂女书。这是第一重困境。 第二重困境,来自于女性本身。 思慕一出场,光芒万丈。她是女歌唱家,站在台上,自信昂扬。 在上海生活的思慕,爱好很多,除了唱花腔、弹钢琴,还会古琴,爱读书,尤其,她很爱女书。
她遇到一个男人。相识不久,她用女书给男人写了封信。 6段,72个字,让男人7天内读懂。男人很聪明,仅仅一天就翻译了出来。 思慕以为找到了真爱。陷入热恋,甚至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男人要带思慕回老家,在饭桌上开始叮嘱,不要什么都不做,端个盘子也好,要“懂事”。 思慕的确很体面,也是个很懂事的人,可对一个女性,即将身为这个家庭一员的她,开始有了一些不对劲。 刚吃完饭,男人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药,说这是要宝宝的。 两个人在院子里,开始讨论婚后生活。 每一句对未来的规划里,在一点点抹掉思慕已有的光芒,事业要和家庭平衡,孩子、房子、未来,都属于一个家庭,一个男人。 爱好嘛,看着情况,能牺牲就牺牲,能放弃就趁早放弃。 比如,女书。 后来,这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思慕,依旧活在自己五光十色,精彩纷呈的生活里,她唱歌,爱音乐,爱女书,爱弹琴……
80岁裹小脚的何艳新,有时说着,自己没几年可活了。几十年啊,这一生,像一场梦。 她曾经不屑于在世人面前谈论女书的一切,她企图将这个只属于女孩子的秘密,永远的带走。 后来,她遇到了热情、善良、直率的胡欣。 她愿意敞开自己,把所有的东西,都教给她。 她懂这个可以当自己孙女的姑娘,内心也有着太多的苦闷和不易。
这是旧时代的女书,和新时代的女书,在完成一种接力。 一种善良的、美好的,给人以力量的接力。 何艳新说,以前的女书,是只有自己知道,是诉苦的东西。 现在的女书,不是了,是公开的,还有边唱边跳的。 「现在的女书好不好,跟我们那时,没有关系了。」
03 这个时代, 到底还需不需要女书。 胡欣,有一个秘密基地。 她神神密密地说要带着大家,去往她的基地,一个让她可以放松的地方。 那是一个有书架,有茶室的工作室,胡欣常常在这里写女书,研究女书。 有时,会和姐妹们一起来这里喝茶,大家自在聊一些闺蜜话题,诉说烦恼。
某种意义上,这里是一种“空间立体女书”。 它仍然作为一种介质,让女性得以相互安慰,能够找到一丝自我存在的价值。 在打给家人的电话里,思慕面对母亲聊起的情感问题,她说,单身,随缘。 那个男人显然,已经被思慕踢出了生活。 她选择了坚持自己热爱的,以及,能够让自己发光的东西。
妈妈在电话那头,对女儿表示理解。 用她那个时代的话来说,女性本是半边天,要担起女性的半边天。 她说父亲那个时候,在矿山里养八个人,男女平等后,大家都要出去做事。 后来,她做了医生,身穿白大褂,抬头挺胸在县医院门口照相。 自豪又骄傲地道:“我不比别人差。” 在言语中,母亲带给思慕的,也是一种自立自强的女性精神。 这不也是一种未被书写的“女书”吗?
思慕和胡欣一样,都有过对于这个时代和未来,女书到底会如何的忧虑。 被热议、被看见、被商业红红火火地推着走,好像也在失去什么。 最后,思慕在心中内求。 她出女书文创,把平等、幸福写在了扇子上,她做起讲解员,在前人的女书旁边,写了一封女书回信。 跨越时空和生死的回信,用女书来做时代的交流。 思慕不希望它们冰冷地待在博物馆,尘封于久远的历史。她做起女书的“代言人”。
回到家,思慕教妈妈写女书,爸爸当助教 把女书贴在门框上,走在在街头,看到越来越多女性拿起毛笔,写女书。 胡欣跟着何艳新,回到一栋老房子。 要倒了。人去楼空。 老人追忆起当初一群女孩子在这里写女书,一起唱歌的场景。 “外婆把女书写在我手上 我教一群女孩子。” 她想起很多往事,想起很多与姐妹们一起吟诵的女书。
如此美丽又忧伤—— 春天秀色峨眉月/我真提言来对你 也如此骄傲地,自我赞美—— 三岁姑娘会唱歌/不是爹娘教会我/是我自己自聪明
她们彼此欣赏—— 三姓四姓来结义/好树如花来共园/千里如湖来共水/万里百鸟共树啼 亦有豪情万丈—— 好女赢得千人意/好马赢得万人骑/过了几多山和岭/过来几多江和水/一路行程来得远/青松树下好乘凉 胡欣给何艳新写了一封信。 带着最美好的祝福: 提笔修书写纸上/时刻挂念姨娘身/逍遥自在过日子 (过日子…… 也一如,导演想在片中表达的,女性不应该生活在平静的生活里,应该生活在阳光的、透明的、快乐的……
今天,人们可以把这么美的文字表达看作是一种艺术。 但对于当初的她们来说,创造女书,从不是为艺术而生。 而是为了自我,为了生命,为了那不被看见和理解的女性。
最后,回到那个问题吧。 这个时代,当然,需要女书。 它代表曾经被压迫、压抑女性的全部精神和力量。 这种力量,照着后人,照着新时代的人们。 照着每一个在面临自我价值、社会价值和家庭价值之间的冲突里的她们。 希望女孩子们,能从深埋的角色里面走出来, 重新看看,怎样去做取舍。 如何抉择都好。 只要,过好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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