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地 |
2024-03-04 12:20 |
在阴冷、逼仄的地下墓室空间里,伸手不见五指,玄宫内停放的棺床是墓主人几百年来长眠的地方,石雕和砖雕惟妙惟肖地模仿着木质建筑的柱子和斗拱,逼真地像极了人间。忽然,你看到玄宫的尽头,门半开着,一个少女半倚在门口,目光幽幽,嘴唇轻轻张开,仿佛在说:“你,要进来吗?”
郝匠金墓启门图。来源/吴文化博物馆《世间神祇——中古以降山西寺观与墓葬中的图像》临时展览 妇人启门图的谜团 其实,这类神秘的古墓壁画从汉代开始就已频繁出现在墓室、墓祠和石阙中,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一度消失,宋辽金时再度盛行,并成为这一时期极为流行的墓葬装饰题材。 “启门图”最基本的图像模式即是在墓壁上砖砌、石刻或彩绘假门,一扇门扉半开,一人从中探出半个身子,图中人物多立于半开的门前,或是站在门后向外探头。又因该图像中的启门者多为女子,故也有“妇人启门图”之称。 新安县李村2号北宋墓启门图。来源/作者摄于洛阳古墓博物馆 近年来,随着墓葬原型整体保护搬迁和展览的兴起,这类“启门图像”走入大众视野,广大网友们也都有着自己的独特理解:有人认为“开门妇人”与“开门富人”谐音,是为了旺后代,延续富贵才存在的;有人则认为启门者或许能带墓主人去往仙境;也有人认为这纯粹是为了震慑盗墓贼;还有人觉得启门人可能是墓主老婆,墓主只是想要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还有更“有才”的网友觉得启门人的样子和等外卖的自己好像…… 所以……这到底是个啥? 考古学家王世襄先生曾在四川南溪挖掘李庄宋墓时写下关于“启门图”的描述: “门敝半身之妇人,为全墓最易引人注意之点……其形制与宜宾旧州坝宋墓所见者,颇多似处,可见为当时极普遍之装饰。”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并研究宋金墓葬中的启门装饰题材。这类图像作为一类墓葬艺术语言,背后必蕴藏着一套古人普遍认可理解的象征逻辑。直到今日,墓葬装饰中这类“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身影留给我们的,依然是众多解不开的谜团。 启门图像为何会出现在墓中?从何时开始出现?启门人的身份又是什么?代表了什么含义? 别急,让我们一起“下墓”看看吧! “摸金校尉”。来源/电影《鬼吹灯之寻龙诀》截图 进了这扇门,就能当神仙? 目前已知年代最早的启门图见于西汉晚期或东汉早期的山东邹城卧虎山2号墓石椁。其中南石椁的东椁板外侧刻有门扇,门上饰以巨大的铺首衔环,铺首上方有奔腾的二虎,铺首左、右下角各有一只蹲伏的犬,图像中间一门吏持杖半隐身在门内,似乎正在开门。 西汉晚期或东汉早期山东邹城卧虎山2号墓南石椁东椁板外侧面。来源/《山东邹城市卧虎山汉画像石墓》,《考古》1999年第6期 值得注意的是,该椁板的背面,即这扇微启的“门”背面雕刻的图像是以两只腾飞的凤凰为中心,左右各有一仙人,上方还一仙人正欲乘翼龙而去,好一幅奇异的神仙美景!由此可见,这座山东邹城卧虎山2号墓中门吏所开的门扉应可通往仙境,开门者即为仙境使者。墓主人得使者引领,死后升天成仙,生命也因此获得永生。 西汉晚期或东汉早期山东邹城卧虎山2号墓南石椁东椁板内侧面。来源/同上
再如四川芦山东汉王晖墓石棺前挡的启门图:挥着翅膀的仙女身着长裙,以手扶门,给人以仙气飘飘又神秘莫测的感觉。
芦山东汉王晖墓石棺前挡半启门图。来源/《雅安汉代石刻精品》,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年 还如及荥经县陶家拐砖室墓石棺所刻启门图:半掩半开的门内倚立一位头梳双环髻的仙女,两侧凤鸟更烘托仙境气氛。启门图的左侧似为墓主人夫妇,经过仙女的引导,进了这道门就可以见到位于启门图右侧的西王母——她正头戴胜冠端坐于几前,等待着墓主人夫妇的到来。 荥经县陶家拐砖室墓石棺一侧启门图。来源/《汉代画像石棺》,巴蜀书社,2002年 而四川简阳三号石棺所刻启门图更是把天门二字直接标在阙上,为我们提供了更直接的证据,直指其仙境的明确象征含义。 四川简阳3号石棺右壁。来源/《文物》1991 年第3期 东汉末年瘟疫肆虐,很多人失去性命,是中国历史上混乱且苦难的时期,同时也是贫苦百姓最需要精神寄托的年代。汉末道教文化开始兴起,黄老之术盛行,西王母在汉代被认为是升仙之门的掌管者,在启门图中,墓主人借仙女引导就能见到西王母,逝去的人便能达成升仙的夙愿。 三国时期,如魏文帝曹丕作《终制》言: “丧乱以来,汉氏诸陵无不发掘,至乃烧取玉匣金缕,骸骨并尽。” 在社会大动荡中,人们目睹了战争和偷盗对前人坟墓的摧残,逝者不腐的幻想成为泡影。残酷的现实让人们从内心深处意识到“骨无痛痒之知,冢非栖神之宅”,半掩的墓门无法通往美妙的神仙世界。与此同时,在曹魏、西晋两朝统治者的大力倡导和躬亲力行下,薄葬在全社会有效推行并得到落实,曾经作为启门图载体的画像石、画像石棺等也随之沉入历史的洪流。 到了魏晋时期,与追求长生不老、得到升仙有着密切关系的启门图几乎消失不见,这反映了这一时期人们生死观的变化。正如《史记·太史公自序》和《太平经》卷之九十所言: “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 “夫人死者乃尽灭,尽成灰土,将不复见。” “人人各一生,不得再生也。” 可见,此时的人们已经开始接受,死亡也许就是生命的终结。 家里来“客(qie)”了! 河北宣化辽张诱恭墓(2号墓)东南壁半启门图,来源/《宣化辽墓——1974~1993年考古发掘报告》,文物出版社,2001年 在经历了南北朝时期的静寂之后,随着佛教在中土的传播与本土化,启门图在唐代重新出现在了佛塔上,但在墓葬中尚未发现有此类图像。到了宋辽金时期,启门图才重新流行于墓葬之中。这一时期,墓中启门图衍生出了新的含义,带给我们最直观的印象就是它与日常起居相融合,富有了浓厚的生活气息。宿白先生在《白沙宋墓》中注解启门装饰图像时写道: “按此种装饰就其所处位置观察,疑其取意在于表示假门之后尚有庭院或房屋、厅堂,亦即表示墓室至此并未到尽头之意。” 从墓葬空间的角度来看,这扇半开之门必然通向一个未被展示的空间。通过这种方式,门后空间的无限未知实现了对有限空间的拓展,即利用“人们的想象”来扩大和延伸墓室空间,强调墓主对空间的拥有,希望在死后仍能“住”上“大房子”,如生前一般享受,这也是古人事死如事生的一种体现。 如山西汾西郝家沟金墓描绘的启门图,就是一位妇人端着盛满盘子的果品,她把着门,更像是在等待门外的客人,有“欢迎来做客”的意思。图中妇人的服饰及富态的面容,更说明墓主人家大业大,殷实富贵,仿佛假门之后有着极致的奢华。 山西汾西郝家沟金墓启门图。来源/《山西汾西郝家沟金代纪年壁画墓发掘简报》,《文物》2018年第2期 《天圣令》卷二九《丧葬令》第二十一条载: “诸葬,不得以石为棺槨及石室。其棺槨皆不得雕镂彩画、施方牗栏槛,棺内又不得有宝金珠玉。” 宋金时期的品官墓葬少有华丽装饰,但市民阶层的兴起促进了世俗文化的发展。仿木构墓以砖雕、壁画、石刻等装饰为主,将这一世俗群体的坟墓装点得充满人间烟火气。墓中启门图,无论是指代庭院还是门后的房间,其布景之真实已经很难让人联想到起汉代那般有异于人间的仙境。这一时期的启门图,更多的是与墓中宴饮、乐舞等场景相互映衬,仿佛幸福的人间生活在地下延续。 到明清时期,墓葬装饰整体渐趋消歇,这或与当时的建筑装饰限令有关,《大明会典》规定:
“洪武二十六年定,官员盖造房屋,并不许歇山转角、重檐重栱、绘画藻井……庶民所居房舍,不过三间五架,不许用斗栱及彩色装饰” 这一时期社会不鼓励装饰墓葬,启门图像也随之少见了。清代则逐渐注重地上建筑设施的营建,以进行供祭及实际祭祀活动,很多既往朝代的墓葬装饰均被搬到了地面,启门图也能在那时地上石质仿木构墓碑、牌楼等建筑上看到一二。 不止妇人,也不止墓中 其实启门人并非独属于女性哦,也有男性与孩童,如泸县宋墓中手捧印盒的男侍,严肃端庄,似乎正在墓主书房门口等待主人随时传唤。以及河南安阳金代高僧砖雕壁画墓西北壁壁画正中,一童子探出身,左手做启门状,探头探脑,憨态尽显,顽皮可爱。 喻寺镇一号墓后壁龛捧印启门男侍及青龙镇二号墓后壁龛捧印男侍,来源/《泸县宋墓》,文物出版社,2004年 安阳金代高僧墓中的“童子启门图”。来源/《河南安阳金代高僧砖雕壁画墓》,《大众考古》2019年第3期 另外,除墓葬外,启门图还会在石窟、佛塔、经幢、舍利函、铜镜、瓷枕、玉器和卷轴画等载体上出现。 如东汉熹平二年的景云碑上就已经出现启门图像了,启门图的左侧雕兔首人身像,右为朱雀,碑侧还浮雕青龙、白虎,全碑文用隶书记述了景云的一生。景云天资聪颖,曾任朐忍县令,政化如神,深受百姓爱戴和敬仰。他中年染病去世,百姓皆为之悲痛惋惜。景云卒后七十年,人们为纪念他而刻《景云碑》。碑额上启门图的含义可能与当时墓中的启门图相同,即此门可通往极乐世界,愿景云进入仙境。 东汉熹平二年景云碑碑额启门图。来源/作者摄于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巴蜀汉代雕塑艺术常设展厅 由于佛教在中土的传播与本土化,佛塔经幢上也有启门之身影。塔内之处,尽藏大千世界。唐代的启门图与佛教建筑相结合,见于墓塔之上,最早如山东济南长清灵岩寺唐天宝年间慧崇塔:塔的东、西外壁各雕一扇半掩假门,门上刻有门钉,东侧为一女子手执如意启门而入;西侧为一女子手提一壶依门而立,仿佛刚从门内走出。山东兖州兴隆塔地宫宋代舍利石函的前挡还见有僧人启门图。此外,后周显德元年山西长治大云院七宝塔、大同浑源县金代正隆三年的圆觉寺塔北侧塔身、山西平遥双林寺彩塑、陕西长安樊川竹园村唐代石塔、河北省石家庄正定隆兴寺经幢、河北省石家庄赵州陀罗尼经幢等多处佛教建筑上均可见启门图像。 山东长清灵岩寺唐天宝年间慧崇塔东壁及西壁启门图。来源/《论“半启门”》,《故宫博物院院刊》2012 年第 3 期 以墓塔或石函为载体的启门图无疑承载着这扇门背后世界的浓厚宗教意味。与封闭的地下墓室相比,地上寺庙半开的大门似乎在召唤人们脱离尘世的喧嚣,皈依佛门,经历轮回,重获新生。 另外,宋金元时期的人物故事纹铜镜上也有启门图像,如宁夏博物馆藏的宋代唐王游月宫镜、“寓居长沙”铭仙人鹿鹤铜镜等。这应是受到了同时代墓葬中“启门”图式的影响。如果墓室中的启门图像意在密闭的墓葬中营造虚拟的开放空间,那么镜纹上的“启门”则旨在极其有限的镜背上开辟“洞天府地”的广阔意境。仙鹤探头暗示着洞门是神仙和仙禽出入的通道,而洞门后的世界就是仙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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