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正经也 |
2023-06-16 10:06 |
□ 维舟
对像我这样的乡下少年来说,捞鱼摸虾可能是盛夏时节仅有的乐趣。黄昏暑气稍稍消退,爸爸就会拿个木盆,带我到东大河的浅滩去捞河。
所谓“捞河”,其实就是站在水里,弯腰去捡拾水底滩泥里的黄蚬。鱼虾是很难抓到的,因为闪避很快,如果扑过去抓,有时反倒站立不稳,呛几口水。独有黄蚬不知闪避,又在浅滩中多得不得了,在水里慢慢踩过去,碰到脚底有点硌硬,俯身捡起来就好。攒到脸盆有点沉了,爸爸就说,够了,回家吧!
每次去捞河前,爸爸笑笑问我:“怎么样,儿子,一起去吧?”妈妈看到我跃跃欲试的神情,总是不放心,白他一眼:“你这人,自己去就好了,万一水下一滑……”“怕什么,我像他这样十一二岁时早就鱼虾蟹都很会抓了,农村长大,这都不会,不是要被人笑话嘛!”
我就这样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俯身贴在水面上,双手在水下摸索。水面上不时有晚风吹拂,一阵细浪涌来,感觉浑身的毛孔都在呼吸。西天的火烧云照耀着这个三角洲的黄昏,盛夏的阳光渐渐收敛,表层的水面到黄昏还是十分温暖,底下的却很阴凉。河面上一艘船远远开过来,带起的波浪拍打着我,使我呛了一口水,是甜的。呛的第一口水总像是甜的。
从来很难尽兴。妈妈总会跑到桥头喊,喂,够啦,回家吧。论吃上一两顿,确实也够了,那时一小时都能捞上一大盆,拿回家换上清水,让黄蚬慢慢吐出泥沙杂质,再放到锅里煮,随后再剔出蚬肉炒韭菜吃。只要愿意,那时乡下每家都可以去捞河,所以黄蚬、虾蟹都极廉价,以致集市上很少有人出售,不过一时兴起,自己图个新鲜罢了。
黄蚬要在直通长江的东大河里才多,这种甲壳类动物在入海口最是繁盛,想来是从长江倒灌进来的。更寻常的则是小龙虾、蛸蜞、螃蟹之类,在各沟汊、甚至稻田里都有,这其中最笨的就是小龙虾了,那时的乡下少年恐怕没有不会钓龙虾的。
要钓小龙虾,最好的时分是盛夏的清晨,带上钓竿(顶端串上蚯蚓的竹竿),蹑手蹑脚沿河沿走,很容易就看到这些小东西一个个浮在离岸不远的水面上,也不知是在呼吸还是纳凉,只要把钓竿慢慢伸过去,它们就很容易上钩;而且极为贪婪,有时直到把它钓离水面,摔到地面上时,都还不肯松开大钳。唯一要小心的是不能弄出动静,否则它附近的同类就会“噗”的一声从水面上集体消失。
运气好的时候,仅用一根钓竿,一清早也能抓到两三斤小龙虾。在清早以外的时候,则需要费一点气力,一般是竹竿头上放根长线,线上挂一圈串好蚯蚓的铁丝,然后把这些竿子像钓鱼一样分别投到水里。二十年前,我还只有四年级时,一次我们四个朋友只周末一个下午就钓了一大桶小龙虾,足有十来斤。
小龙虾反应迟钝,即使偶尔有较为机敏的,只要在钓竿起水时尽力小心,再立刻用盆抄(竹竿顶部加网线袋做成)一捞,基本很少失手。然而要是遇上螃蟹,可就棘手多了,这家伙力气大,且警觉异常,往往还没拖到水面,就逃之夭夭,因此必须沉住气,小心缓慢地起钩,露水之前盆抄要迅疾捕捞,一捞到立刻要抖动,否则它又会很快从袋口爬出来掉进水里。钓螃蟹的难度可能是小龙虾的四十倍——抓四十只小龙虾或许才能抓到一只螃蟹。
相比起螃蟹,蛸蜞更常见得多,它粗看也是八条腿两大钳,只是没那么细长优美,肉质也粗劣一些。蛸蜞就是上海人所说的“毛蟹”,在我们乡下的任何一条小沟渠里,都会看到它们打洞的身影。无论是螃蟹还是蛸蜞,对付它们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凫到水里,沿着河岸的蟹洞挨个排查。我刚出生不久,父亲从兰州回来,他那时年轻气盛,五月初下河去掘蟹洞,一口气抓了51只螃蟹,给母亲补身子。初夏在水里久了也难免有些寒意,他后来落下腰疾,跟这事大概也不无关系。
最绝的捕捞法,莫过于把一段河道两头筑坝堵住,再把里面的水用盆舀干,鱼虾螃蟹差不多无一漏网。不过这实在劳神费力,又弄得一身泥,加上鱼虾见少,到后来也很少人还有这么好兴致了。另一种乡下孩子熟知的捕捞方式是“下网络子”,也就在河道收窄处埋伏一个向内收缩的竹笼,顺着水流而来的鱼虾能进不能出。下网络子能收获多少,看起来全凭运气,但其实也要看各自的经验,至少得知道哪个河段可能有收获。鱼虾并不值钱,黄鳝在那些年倒是一度居为奇货,我曾有不少同学,就靠夜里下网络子捕捉黄鳝来补贴家用。
虽然惯常捞鱼摸虾,但我那会却很少钓鱼,因为鱼饵、鱼钩都和钓虾蟹的不同,鱼儿基本不会上钩。偶尔去钓鱼,结果竟还会钓上来蛇,十岁时有一次就钓到过一条竹叶青。岛上乡间的蛇不少,只是蛇生活隐蔽,白天很少出没,但至少诸如赤练蛇之类我还识得,也知道竹叶青是毒蛇。钓上来后我难掩惊惶,同伴黄毛倒是镇静多了,他立刻夹住蛇的七寸,用随身的小刀把蛇胆挖出来,塞到我嘴里说:“吞下去,不要嚼。”随后又把蛇皮剥了,在芦苇丛边搜集了一堆干柴,点燃了烤蛇肉。天色慢慢暗下来,几个乡下少年,毛手毛脚,既好奇又紧张地守在篝火旁边。河面上一阵淡淡的风吹来,吹起草木灰,以至于我平生第一次吃蛇肉,带着一种草木灰苦涩难忘的味道,此后的许多年里,我再也没吃过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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