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地 |
2023-01-05 07:12 |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天坛的意义,它 是北京的文化 象征, 是与故宫、天安门一道, 最能代表中国的建筑之一。 明清两代皇帝在这里祭祀上天、祈祷五谷丰登,它代表了中华民族传承了5000年的自然与天地观念。 也正因为如此, 在刚刚闭幕的 COP15 ( 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 )宣传片中,古老的天坛焕发出了新时代的生命力,成为整个中国的文化符号。
祈年殿前的祈年门,是一个绝佳的取景框。 摄影/高江峰 1986年, 英国女王 来到天坛,当时的 天坛总工程师 徐志长先生陪同讲解。他向女王介绍, 祈年殿是皇帝向上天祈求风调雨顺的地方 。 女王说欧洲人以前也求过雨,为何中国还求风?徐先生回答说人们的主食都是禾本科植物,要靠风媒传粉,如果它们抽穗开花时没有风,就不能长得饱满结实,就会减产。女王连连表示,说东方的文化了不起,在欧洲只求雨,而中国追求更加综合和完善的环境气候系统。 女王参观完祈年殿,走到祈年门快要离开这里的时候,突然表示还没看够这个“美丽的大圆殿”,又折返回来看了一遍。
天坛的部分建筑细节。 摄影/吴学文,制图/九阳 1998年春节,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主席兰德·席尔瓦来到北京天坛考察,他形容天坛是“世界遗产皇冠上被遗忘的钻石”。11个月后,在日本召开的世界遗产保护委员会全委会上,天坛以全票通过,被接纳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为什么是天坛? 它是中国历史上拥有最高艺术性和最强思想性的建筑群之一,是孕育着中国人古老哲学中天地观念的载体,也是古人“天人合一”、极尽科学营造理念的集中体现。
其实“天坛”里没有天坛 说起天坛,我们的第一反应可能是它——祈年殿。它是天坛中当之无愧的“明星”,也由此成为了整个天坛的代表符号。但是,祈年殿并不是皇帝祭天的所在。清代北京皇家祭祀建筑合称为“九坛八庙”,天坛包括了其中的两个:行祈谷礼的祈年殿与祭天的圜丘。
与北京城的规划类似,天坛也有自己的中轴线。 摄影/马文晓 天坛,是一个建筑群落的集合。 按照功用划分,包括了互不相属的圜丘坛、祈谷坛,以及配套的的斋宫、牺牲所等附属建筑,我们找不到单独一座名为“天坛”的建筑。
天坛平面图。 制图/鱼一条&九阳 其实祈年殿的出现,完全来自明太祖朱元璋的一次“奇思妙想”。 作为农民出身的“草根皇帝”,明太祖朱元璋非常朴素地认为,天地就像是人的父母。天坛与地坛分开祭祀,就如同是父母分居,这怎么看也不是什么家庭和睦的迹象。于是他下令将天坛与地坛合并,在都城南京的钟山之南兴建大祀坛。 后来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他按照南京城的规划直接“复制粘贴”,在正阳门外建造天地坛。直到一百年后的嘉靖九年(1530年),随着皇帝又一次“异想天开”的诸多礼制改革,天坛与地坛又被重新分开。 · · 北京天坛历代发展历程。 制图/鱼一条&九阳 嘉靖皇帝重新恢复了自古以来祭天的标准模式,在天坛中兴建圜丘。 而至于原本合祀地的大祀殿,则按照皇帝的意思推倒重建,成为了今天祈年殿的前身。 在历史上,祈年殿曾经历过四次“版本更新” ,我们如今见到的祈年殿重建于清光绪十五年(1889年),是保存至今明清天坛建筑中最新的一座。
历史上的祈年殿。 制图/鱼一条&九阳 每年农历正月的孟春时节,万物复苏,清朝皇帝将会来到祈谷坛上的祈年殿行祈谷礼,祈祷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祈年殿,是把时间体现得最好的建筑。圆形,是开始,也是结束。它巧妙地将指导农业生产的节气、月令等元素融入设计之中,象征着周而复始的时间流动。
一层一层剥开祈年殿,我们能看到哪些细节? 制图/鱼一条&九阳 古人在祈年殿上使用了大量蓝色琉璃瓦,最大限度地描摹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天。 它高高在上,令人仰而视之 但它又恬淡自然地融入到了碧蓝的天空之中。 尤其顶部的金色宝顶 犹如镶嵌在蓝天之中的一块金色宝珠 这里就是天国的一角。
象征着天的祈年殿,与蓝色的天空融为一体。 摄影/高江峰
我们为什么要祭天 在我国古代所处的农业社会,农业生产是一切的根源。受东亚季风气候的影响,作物的收成几乎全部取决于气候的好坏,也就是古人眼中“上天的意志”——一个在哲学层面上指导世间一切事物运行的最高秩序,仿佛全知全能的造物主。
1998年,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主席兰德·席尔瓦来到天坛, 他觉得皇穹宇内的屋顶完全没有大梁结构,像一把张开的巨伞, 相比横梁斗拱交错支撑的祈年殿更接近自然界中的天穹。 图/视觉中国 中国皇帝自称天子,以“天”的名义来统治国家与人民。祭天的仪式,既是历代帝王证明自己统治神圣性与合法性所必不可少的仪式,也代表了百姓们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最朴素愿望。
圜丘东面,通往神厨与宰牲亭的走牲道。 摄影/吴学文,制图/九阳 对于天的崇拜跨越了世界各民族与文化间的隔阂: 古巴比伦 神话中 天神安努 为 众神之父 , 希腊神话 中的 神王宙斯 是 天空与闪电之神 , 欧亚草原 上的 游牧民族 也信仰着长 生天 。 与中国人类似 ,他们修建了许多神殿来祭祀心中的神明。 但又与中国人不同 ,他们将天视为真正的神明,而非是一个人格化的万物主宰。 天坛的英文名称 (Temple of Heaven)借鉴了所罗门王的“天国圣殿” (Heavenly Temple of Solomon ),它是 一 座 类似西方教堂 般神圣的宗 教与 祭祀建筑。只是天坛所供奉的对象 并非是虚无缥缈的神灵 , 而是我们心中 具象化的“天” , 以及这普天之下,包括你我在内的芸芸众生 。 相比富丽堂皇的祈年殿,空荡荡的圜丘看起来仿佛是一个未完工的半成品。但在返璞归真的解构之后,这种极简主义的造型才是天坛的最初形态。
空旷的圜丘之上,承载的是古人为天搭建的至高圣殿, 是只有聪明人才能看到的“皇帝的新殿”。 摄影/龙脉航拍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在我国古人的宇宙观念中,天空就像一块圆形的穹庐,笼罩住了方形的大地,这便是我们所熟知的“天圆地方”。 早在洪荒初开的新石器时代,我国古人通过观测天象,掌握了以地球和月亮公转为周期的天文历法,并将一年平均分成二十四份,制定了二十四节气指导农业生产。 这些源自上古的祭坛与观象台,与后世的圜丘形制几乎如出一辙。
距今5000年的红山文化祭坛。 图/《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发掘报告(1983-2003年度)》,制图/九阳 高敞、通旷、开远,作为天的象征,这是圜丘在古人心目中的空间意向。 我国历朝历代政权几乎都建有圜丘 ,而清朝人仿佛强迫症般追求极致细节的雕琢,赋予了它更多的象征意义。
“崇崇圜丘,隆隐天兮”, 这是圜丘在古人心目中的象征意义。 制图/鱼一条&九阳 古人以阳为天,为白昼;以阴为地,为黑夜。每年的冬至日,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随着冬至日太阳的初升,枯竭到极点的“阳气”亦随之萌发,这是专属于“天”的瞬间。因此,祭天的时间就是在每年冬至的日出前七刻,由皇帝亲自迎接冬至日出的第一缕曙光。 从1644年顺治入关,到1912年溥仪退位。在清朝统治中国的268年时间中,每年举行的祭天大典从未断绝。就算是皇帝因故不能亲自前往,也要派遣王公大臣代行祭祀。 乾隆皇帝在85岁的高龄时,依旧顶着冬日的寒风亲自来到圜丘,足见皇帝对于上天的敬畏与虔诚。
清朝皇帝祭天流程。 制图/鱼一条&九阳
天人合一,是古人极致的理性与智慧 在营造理念的维度,天坛的高度已然超脱了 颐 和园、圆明园这些 园林式建筑 。因为 天坛所服务的对象并非是生活在世间的人,而是被神化过的天 。 就算是位居九五之尊 的皇帝,在天坛中也只能屈居第二。 为了塑造上天至高无上的神圣与威严,天坛的营造无不体现着极致的尺度与秩序。 👇🏻点击查看天坛营造尺度示意图👇🏻 · · · ·· 天坛营造尺度 祈年殿正俯视图。 摄影/龙脉航拍,制图/鱼一条&九阳 5丈 ,这是明清两代规划大型建筑时常用的标准模数。天坛中的各处建筑群落,都可以被划入一个个以5丈为单元的平面网格之中。 这种精确的尺度规划给了工匠留有设计上的更多余地,由建筑自身延伸至周围的环境。 在清王朝灭亡之后,天坛被开辟为公园,面向全体人民开放。这 使得我们可以通过作为游客的普通人视角, 重新审视这拥有这宗教般神圣的皇权禁地 。 我国古人认为,建筑并非是一座冰冷的单一构造,它应当与周围环境、以及它所服务的对象一起,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古人的匠心营造,是天坛绵延600年旺盛生命力的源泉。
丹陛桥中路是专属于上天的“神路”,就连皇帝祭天时也只能走在右手侧的路上。 摄影/吴学文,制图/九阳 行走在长达300余米的丹陛桥上,随着人位置的爬升与视角的拉近, 原本 高悬于空中的 祈年殿 逐步被前景覆盖着绿色琉璃瓦的 南砖门 所遮挡。复行穿过南砖门,祈年门訇然中开的门洞形成一道绝佳的取景框,在狭窄的视界中将祈年殿院落整个收入其中。 这是与苏州园林类似的“抑景”手段,在段段20余米的 一抑一扬之间,祈年殿“失而复得”的惊喜将令每一位看到它的人将目光聚焦于这座完美的建筑之上:曲线 轮廓充满韵律感的三层祈谷坛台基,在阳光下反射出夺目金光的龙凤和玺彩画, 以及覆盖着蓝色琉璃瓦、与蓝天白云接壤高耸殿身。
从圜丘丹陛桥远眺祈年殿。 摄影/吴学文 在整座北京城中,天坛是占地面积最大的一处建筑单元 ,整体面积达到273万平方米,约是紫禁城的4倍。 但在如此大的范围之内,天坛却仅仅布置了5处建筑群,将大量的“留白”面积都交给了柏树去填补。
天坛与紫禁城面积对比。 制图/鱼一条&九阳 就算在万物肃杀的冬日,柏树依旧保持青翠而不凋谢,由此营造出一种幽静而肃穆的庄重气氛。在我国古代坛庙祭祀建筑之中,柏树也被称为“仪树”,是与建筑本身同样不可缺少的标配。 古时的北京城还没有现在这么多高楼大厦,站在圜丘上举目四望,只能见到头顶的蓝天与脚下苍翠的森林,仿佛是被这片绿色的海洋托举在天地之间。在这祭天的瞬间,皇帝就被神化为了人世间唯一的“天子”。 这便是古人孜孜追求的“天人合一”,也是现代人眼中“美”的根源。
冬至清晨的圜丘,一如古时皇帝祭天后所见的景色。 摄影/吴学文,制图/九阳 德国哲学家谢林曾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这本是对于建筑艺术形式的抽象归纳,而天坛却在建筑营造上具备实实在在的声学特征。 当皇帝站在圜丘中心的天心石上朗读祭文,声波经过光滑的坛面与栏杆多次反射,源源不绝地传回他自己的耳中,仿佛天下万民都在回应着他的祈祷,即为“亿兆景(yǐng,同影)从”。
圜丘回声原理。 制图/鱼一条&九阳 天坛 建筑中的另一项声学杰作,是位于皇穹宇院落中的回音壁。
天坛回音壁航拍。 摄影/马文晓,制图/九阳 乾隆十七年(1752年),在对天坛的大修之中,工匠们使用了产自山东临清的澄泥砖,将本是泥塑的皇穹宇院落改为砖砌。这种澄泥砖与故宫大殿中铺地的“金砖”同源,表面极其光滑细腻。 当两人分别站在院墙的东西两端,说话时产生的声波沿着光滑的圆形围墙不断反射传播,以曲线的方式跨越了东西两座配殿的阻碍,听起来就像打电话一般清晰可辨。
天坛回音壁声学原理。 制图/鱼一条&九阳 不过,与精心设计的圜丘天心石不同,回音壁的产生很可能只是源自一次完美的巧合。因为天坛建筑的核心理念只有一个,就是服务于人间九五之尊的皇帝,侍奉神圣而至高无上的“天”。试问,在祭天仪式的庄严场合下,又有谁胆敢去窥听皇帝的喃喃私语呢?
天坛,属于你和我——属于全人类 “童话大王”郑渊洁曾经畅享过一段鲁西西在天坛回音壁发生的奇遇,那是鲁西西在回音壁听到了两位明朝工匠的对话。他们认为自己的名字会随着天坛而流芳百世,然而并没有,天坛公园的简介上只写着“明朝××皇帝修建天坛”的字样。
如今的祈年殿,早已不再是高不可攀的皇家禁地。 摄影/闻家麟 鲁西西替这两位民工伤心。她又来到回音壁,把嘴贴近回音壁,大声说:“我是你们五百年以后的后代,我来回音壁听到你们的声音了。我知道回音壁是你们民工修建的,不是皇帝修建的。你们听见了吗?”
你所不知道的天坛趣事。 制图/鱼一条&九阳 随着清王朝的灭亡,天坛失去了专属于封建帝王的礼教意义,祭祀的场面也与我们现代人的生活渐行渐远,甚至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封建迷信”。也许古人信奉神灵并不存在,也许我们已经掌握了改造自然的手段与能力,但他们敬畏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思想,在气候与环境变化愈演愈烈的当代,对我们依旧有着许多借鉴意义。
古老的天坛与新时代的国贸天际线。 摄影/龙脉航拍 曾经的封建帝王假借虚无的“天”来维护自身统治的合法性,他们所崇尚的天也许确实存在,但它绝非是皇帝这孤家寡人才有权置喙的禁脔。 如今,天坛已经成为了北京最受人欢迎的市属公园,这座永恒的圣殿,是全人类的共同遗产,它平等地归属于我们——这天下的一切黎民百姓。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
祈年殿的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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