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ozm32831 |
2021-10-30 14:50 |
前段时间西安地铁“保安拖拽女乘客”新闻中,对于事件过程的描述,有两个截然对立的故事在不同社交媒体圈层中流传,一个故事把女乘客描述成“泼妇”,而在另一个故事版本里她则是一个彻底的受害者和可怜人。两个故事,你相信哪一个?这就是后真相语境,如戴维·温伯格在《知识的边界》中所说:在网络上,每个事实都有一个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反作用力。很多热点事件中,舆论场好像成了“小作文竞技场”,当事各方都对舆论情绪有着精准的拿捏,竭力用情绪饱满的“小作文”争取着摇摆的吃瓜大众,形成不断反转的跌宕媒介景观,两个对立的故事,在各自的故事圈层里都有坚定的信众。
读伊莱·帕里泽的著作《过滤泡:互联网对我们的隐秘操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不仅能让人对那些网络上的“小作文”产生警惕感,更能让人看到自己“可能被过滤泡笼罩”的过程。我们常常自诩清醒,自以为看到的信息足够多,认为自己很多时候能“逃”过那些互联网戏精的蛊惑,能避过流量的“联合收割机”。可我们的生活对智能算法的依赖是如此之深,一不小心就进入了那种“智能隔离状态”,被隔离在自己的文化或思想泡沫中,大脑处于停止运转状态,把泡沫当世界,把算法喂养的信息误认为是自己的兴趣、判断和热爱,越来越看不见其他视角。
现代人被信息算法锚定之困
帕里泽引用了社会学家丹娜·博伊德一段话,让人惊出一身冷汗,好像说的就是自己:人体之所以喜欢脂肪和糖分,原因在于在自然界中它们是较为罕见的。同样,我们天生就会关注刺激性的事物:粗俗、暴力或性的内容,以及羞辱、尴尬或冒犯的流言蜚语。如果不加注意,我们就会发展出相当于肥胖症的心理状况,我们会不知不觉消费对个体和社会整个来说最没有营养的内容。工厂化的农业系统决定着人们的饮食结构,麦乐鸡的大小和肉质结构,现代媒介的动力机制同样也会塑造我们的信息消费模式。那些迎合你的信息,让很多人患上了“信息肥胖症”而不自知。
社会学家一直在寻找不同的隐喻,来描述现代人被信息算法锚定之困,如回音壁、信息茧房、过滤泡、信息贫民窟。其实,这些不是智能信息时代才有的问题,我们的老祖宗早就创造了一个隐喻意象,说透了这个道理,就是“井”。坐井观天的故事在中国家喻户晓,井底之蛙,看到的世界就是那个井口,本以为有了互联网后就能出去看到天空,结果发现不是,而是把一群青蛙都拉到了井里,他们之间有共同语言,有强化的共识,一致认为,井外的事情都是错的,世界就是那个井口。开放的网络并没有使得不同社会群体间达成共识,而是使对话更加不容易。
如果说“井”的隐喻强调的是目光短浅,“茧房”强调一种封闭,“回音壁”强调的是自我循环,那帕里泽的“过滤泡”主要强调的则是透明的孤立、隔绝和斑斓的幻影。“过滤泡”是不可见的,是一戳就破的,站在外面看得很清楚,可身在“过滤泡”中的人,心灵是堵塞的,看不到自身的被独立被隔绝,看不到那是一层“过滤泡”,深陷泡沫幻影的情绪诱惑中,被拿捏得死死的,根本没有能力作出批判性思考,提出能体现主体意识的问题。
对信息茧房和回音壁的研究文献有很多,帕里泽的深刻之处不在于又创造了一个像“过滤泡”这样的新概念,而在于他从认识论层面提出了超越之道,我将之总结为“反智能逻辑”的主体性逻辑。在智能算法主导下,貌似你在使用智能算法,享受其便利,实际上是你在被智能算法所使用,你只不过是它用来计算的一组数据,一个用于让机器更智能的训练标本。帕里泽提醒,你的电脑显示器越来越像一面单向镜,一方面忠实地反映你的个人兴趣,另一方面躲在镜子后面的算法则观察你的点击行为。你关上电脑后留下的那些数据,足够形成某个“比你更像你”的画像(如波德里亚所说的“拟像”,比真的还真的“拟真”符号),然后借助画像图式形成支配你信息消费和心智语法的“过滤泡”。
用生命智慧驾驭人工智能
麦克卢汉说,我们塑造工具,工具反过来塑造我们。当我们所设计的智能可能支配我们的信息生活时,需要一种反智能的主体逻辑去夺回信息消费的支配权。我们需要一种“前倾”的身体姿态去主动搜寻信息,而不是在“后仰”的舒适姿态中被喂养。
帕里泽发现了技术的操纵逻辑——界面。他说,每项技术都有一个界面(interface),这个是人的终点和技术的起点,它就像一个镜头,挡在你和现实之间。这是智能算法极为隐秘的逻辑,你在使用它时,只会让你感到便利,而对技术与界面是无感的。社会学家伯格曼也发现,在电子媒介时代,我们的生活越来越依赖各种技术装置,这些装置设计得越来越人性化,便捷易上手,甚至成为肢体的一部分,让人觉察不到它们的存在。其实,每个装置都有它的逻辑和界面,当你选择使用一个装置时,你已经接受了这个装置的筛选,你依赖着这个装置提供的“镜头”看着世界。“自动”对应的是“麻木”,反智能也就是反抗这种“自动生成”的麻木,对信息“生成装置”进行批判性思考,就能看到挡在你和现实之间的“界面”。
反智能另外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是重视多样化的信息来源,打破个性化的幻觉,对“不同看法”保持好奇心,避免困在一个自我的循环中。智能算法鼓吹千人千面,给每个人个性化的媒介环境,帕里泽批评说,个性化服务是指构建一个完全由相近的未知事物组成的环境,并没有真正动摇我们的模式,而是让人感觉像是新的信息而已。可真正的学习,需要的是一种与你不知道的、你没有想到过的、你无法想象的,以及你从未理解或娱乐过的东西不期而遇,这是一种与其他事物甚至与差异性本身的不期而遇。有句话说得好:如果永远只看合乎你想法的书,你永远只会知道你已经知道的事。智能“过滤泡”所谓的个性化,实际只是一种没有新信息和新知识增长的自我循环、自我消耗。
智能有时只是麻木的重复,而没有创造,长期的“过滤泡环境”会窒息创造力。帕里泽说,创造力来自把相去甚远的想法放在一起,一些相当重要的创新突破是为完全随机的想法所推动的,而这些随机的想法是被“过滤泡”排除在外的,它消除了那些促使我们以新颖和创新的方式进行思考的多样性。反智能的逻辑,让我们能戒除对智能推送的日常依赖,在多样性的信息接触中保持天马行空的丰富联想能力。
反智能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认识到自己的无知,看到自己的盲区,避免智能变成低能和失能。被“过滤泡环境”浸泡的人,很容易形成一种“这事儿我懂”“我太了解这事”的傲慢自负,看不到自己的信息盲区。认识到自己的无知,是一件需要相当程度知识的事,而智能带来了一种无所不知的幻觉,欺骗了我们。帕里泽说得很深刻,伤害我们的不是我们不知道的东西,而是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这是个性化过滤器干扰我们正确理解世界的另一种方式。它们经常删除其空白点,把已知的未知变得未知的未知。
科学与迷信最大的区别在于,科学会说“不知道”,而迷信则不会。智能的自负形成的“过滤泡”,很容易陷入那种“我都知道”的迷思,接受那些无思的答案、无据的结论和无源的信息,从而滑向谬误作出误判。
《思辨与立场》一书谈到了批判性思维的一种重要特质,对自我惯性思维的批判。他说,当你在心中建立了一个能够观察自己思维的“大屏幕”时,说明你已成长为一个思考者。帕里泽这本书就像这样一个“大屏幕”,让我们看到被“过滤泡”包裹的自己,看到了互联网如何以一种让我们舒适的方式隐秘地操纵着我们的思维。认识你自己,这是智慧之源,智慧是远比智能更重要的东西,在智能成为我们生活装置的当下,需要生命智慧去驾驭人工智能,才不至于把自己隔离于娱乐至死的“过滤泡”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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