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谷粉丝 |
2021-10-04 08:23 |
重庆火锅的真正流行,不过三四十年时间,就已成为一代重庆人顽固的饮食记忆。一个说法是,在重庆的火锅市场上,所有火锅的味道都能达到及格线,但及格线再往上,则是艰难的攀登。 油的艺术:牛油与麻油 重庆火锅是组合的艺术,决定一家店火锅好不好吃的第一个要素是:汤底。老重庆人常说,走到火锅店门口,就闻得出一家火锅的成色。汤底决定了一家火锅是新派火锅还是老火锅,这也是两种火锅的势力划分:在外地耳熟能详的绝大多数火锅品牌都属新派,而重庆本地市场占据绝对主流的,则是老火锅。 老火锅的汤底灵魂是牛油,重庆人家常菜中用的动物油通常是猪油,细腻润滑,而牛油的脂肪颗粒大,吃起来粗糙,有特殊香味和膻味,用得并不多。但和猪油比起来,牛油的熔点高达40℃-46℃,极易凝固,因此附着性很强,容易粘在食材上,吃起来浓郁厚重,成了天然的麻辣火锅汤料。况且牛油融合性高,汤底即使滚开,油脂也不会全部荡在水面,而是与水混在一起,清亮稠密,即使不用大麻大辣,再生猛的食材从中滚过,味也是厚重的,压得住,给人满足感。过去的重庆老火锅里,底料油脂只有牛油一种,在改良的过程中,部分火锅店会加入少量菜籽油和猪油,一是减缓锅底凝固速度,二是让汤底更顺滑。即便如此,在重庆敢打出老火锅招牌的汤底,牛油含量至少也占底料油的80%以上,通常在5至6斤,与锅底中的高汤比例相当了。 而在外地,即使号称最正宗的重庆老火锅店,一般来说,一份锅底牛油的含量也最多2到3斤,甚至少至一斤,用重庆人的话说,叫飘油,取点牛油味而已。习惯吃牛油锅底的人,再吃其它锅底,总觉得轻飘飘、空落落。不过正因为牛油太“实”了,即使毗邻的成都人也很难接受。和重庆火锅不同,成都火锅锅底普遍用清油,就是菜籽油,再加各种香料制成,看起来也是红艳艳一锅,但底子截然不同,吃起来满嘴植物香。那种香气还很容易往衣服上沾,这也是很多火锅店里“火锅味”的来源。另外,很多外地人的一大未解之谜是,重庆火锅是不是真的会用老油。答案是,很长一段时间里,重庆火锅的确不收锅底费,而是在汤底使用之后 “洗油”,就是滤除残渣,高温滚煮,蒸发水汽,剩下红彤彤的老油,循环使用。早年物资匮乏,重庆人爱吃重油,火锅又是平民的,用老油是要解决普通人吃火锅的费用问题。但对部分重庆人来说,反复熬煮的老油,成而成了锅底风味来源之一。火锅店老板谭廷刚90年代就进入火锅行业,曾在朝天门附近的担担火锅学过徒,他记得自己进入火锅行业时,不光用老油,还要留一勺头天的汤底,加入新锅,就像卤菜的老卤汁一样。 在重庆采访时,我遇到的重庆火锅资深食客,拥护老油派不少,还会特意强调:老油不是地沟油。不过,时移势易,2011年,重庆火锅协会曾发出通知,禁止协会内企业使用老油。如今,即使走进那些号称最正宗的老火锅店,也能看到特意悬挂的使用一次性锅底声明。与牛油并行的老火锅标配是麻油碟,也就是芝麻油,有的店家会打好端上桌,还有的店直接搁一只高可齐腰的大桶,放在店门口,配龙头,顾客会像接茶水一样自己接。除了麻油,有些店家也提供菜籽油,无论哪种,都只配少量蒜泥,起到降温、爽滑、增香的作用,不再加其他辅料。当然,有的人为了降低辣度,会在油碟中加点醋,这是可以宽容的,但蚝油坚决不行,对老食客来说,蚝油回甜味重,有败掉火锅底汤味道的嫌疑。我曾在一家老火锅店里,跟一位排队的本地人聊天,谈到蘸料,用了“味碟”这个词,反复说了三遍,对方还是一头雾水,直到我写出来,他才恍然大悟,“你说油碟啊!”后来我才理解,对重庆人来说,蘸料并没有调味这个功能。 百家百味火锅江湖 不需要蘸料调味,是因为锅底的味道已经足够复杂。有人告诉我,更早的重庆火锅汤底可以直接用来泡饭吃,现在没人这么干了,但直接打几勺汤搁在碗里当蘸料的,依然大有人在。麻辣味道的强势和侵略性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以为它们是单调的,粗暴的。但重庆市饮食协会会长张正雄告诉我,按味型和刺激程度,麻辣粉很多种,如香辣、酸辣、清辣和鲜辣,以及老麻、中麻、微麻、轻麻、鲜麻等。张正雄还说,重庆老火锅的底料通常不加香料,即使加,量也极少,绝不能盖过辣椒花椒本身的香,更不能影响两者之间变化组合带来的微妙反应,那是底料的根本。
重庆人对火锅辣度的追求也经历过不同的时期。张正雄记得,改革开放初期,重庆火锅的底料用豆瓣炒,豆瓣含淀粉质,依附性强,食材容易入味,还有独特的豆瓣风味,再加汤中含冰糖醪糟,让当时的火锅变得醇厚,有回甜,算不得大麻大辣。但随后,重庆火锅抛弃了豆瓣,将主料变成了糍粑海椒,鲜辣椒去蒂,淘洗干净,加入调味品如仔姜、蒜瓣舂碎成团,形似糍粑,其特点是清亮,燥辣,追求极端味觉。而如今,重庆老火锅底料,绝大多数会同时采用豆瓣和糍粑海椒,最终形成的基础味型是大麻大辣,浓厚鲜香。一个好的火锅老板一定对花椒海椒的特性了若指掌,二火锅的老板杜健舌头灵,以前没事就跑去市场里尝花椒,尝辣椒。他告诉我,花椒相对简单,主要是看黑籽去得是否干净,去得干净的花椒,煮出来的汤才不会发苦。 辣椒的作用和类型就极其丰富了,在重庆市江津区的双福国际农贸市场,任何一家批发辣椒的店里,品种起码都有20种。有经验的川菜师傅都知道,目前市面上的三种辣椒,一种主辣,一种提香,一种增色,而每一种不同类型的辣椒中,品种和品质又差异极大,组合全靠炒料师傅自己摸索。这就是为什么有的火锅看起来满锅飘辣椒,其实一点也不辣,而有的火锅可以做到嘴里辣,肠胃却熨帖,不会闹肚子。杜健开的二火锅算是网红店,口味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极麻极辣,年轻人很喜欢。我第一次去他家吃火锅时,刚开始还只觉菜品软滑很入味,但吃了10分钟后,一口鸭血刚含进嘴里,突刺刺的辣就在口腔里爆炸开,痛得我几乎是囫囵把那口鸭血吞了进去,随即,汗水突如其来就从脑门上开始,雨滴般淋漓地掉下来,再也没有止歇过。 与杜健面向年轻人的极致麻辣不同,谭廷刚的“冠二火锅”是更传统的味型。我去采访那天,一个客人进店,远远就喊,“鸳鸯锅,加重一点的老味道!”谭廷刚听声音就知道是熟客,也高声回喊,“老味道你吃不惯嘛”。那边喊:“带外地客人尝一下。”说完就隐没在大堂里面,谭廷刚再回,“那更吃不惯了。”说完也不等回音,自顾自喊服务员,“给他们上一个鸳鸯锅,减轻一点的老味道。”客人和谭廷刚口里的老味道,指的是冠二火锅店里独特的糊香味。糊辣是川菜中早就存在的一种固定味型,来源于辣椒段和花椒炒到临变焦时会散发的一种味道,其代表菜品有宫保鸡丁。谭廷刚以前也学过川菜,他说解放前朝天门一带饭馆里的毛血旺也是那种糊香味。谭廷刚0多年前还在成都开过火锅店,一开始生意火爆,但因为没有特色,慢慢就开不下去了。回到重庆想东山再起,他一开始想做泡椒味,但发现已经被另一家火锅店做了,只好转而瞄准糊香,一是可以抓住50年代、60年代那批客人,二是也能在血雨腥风的重庆火锅江湖里走出一条差异化路线。实现糊香的秘诀把辣椒炒到微微发焦,但又不能焦到发苦。锅底还有南瓜子和葵花籽炒干后磨成的粉,用于提出香味,和辣椒的焦香混合。
张正雄说,渝派川菜过去以微辣为主,而火锅却属于极辣的类型。80年代末,他在北京工作过一段时间,跟别人交流时,提到的川菜代表是鱼香肉丝、麻婆豆腐、宫保鸡丁、回锅肉这几种。但10多年前,他再去北京,跟人交流时,川菜的代表已经变成了毛血旺、水煮鱼、馋嘴蛙等地道江湖菜。同样的麻辣浓厚,使得江湖菜和火锅素有兄弟菜和姊妹菜之称,根据张正雄的观察,正是火锅的崛起,重塑了重庆人的味觉体验和记忆,促进了江湖菜的普及和发展。从这个角度,重庆人选择了火锅,但反过来,火锅也在重新塑造重庆人的生活方式。 毛肚礼赞 火锅配牛肚,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重庆人不说吃火锅,而说烫火锅,主要也是因为毛肚。外地火锅店里通常出售千层肚,就是牛肚经过高压锅蒸压后的加工产品,类似的还有发毛肚,用碱水或带有特定生物酶的液体浸泡干毛肚,重新发胀。千层肚和发毛肚都不缩水,久煮不老,口感也足够细腻爽脆,在外地广受欢迎。但在重庆,大多数老火锅店的菜单上,基本找不到这两样食材。资深的重庆火锅食客只选鲜毛肚,不光脆,还有一股独特的牛胃鲜香。鲜毛肚只能用烫,就是广为人知的对 “七上八下”15秒。
但张正雄对这个说法不以为然。他告诉我,不同的人烫毛肚不一样,有的人是上下翻飞,有的人是左右晃荡,还有的人觉得筷子夹在固定位置,影响毛肚均匀受热,会用筷子顶着一片毛肚在锅里转,灵活如跳盖头舞。老食客烫毛肚靠的不是时间,而是眼力,看到锅里的毛肚全部挺括,微微发卷时,就不能再煮了。采访时,我在重庆吃了8顿火锅,聆听了不同人的烫毛肚心得,我仍然不敢妄言掌握了这门技能。重庆人其实对食材新鲜和本味的要求相对不高,毛肚是罕见的反例。在本地,大多数人偏好水牛毛肚,火锅店经常直接到屠宰场取货,拿回来的毛肚,整个放在店里冷藏,有的店是客人来了才现点现撕。撕,就是用手将毛肚从胃壁上撕下来,以为用刀切的毛肚,往往会连着胃壁一起切下来,下锅后变脆的时间不同步,影响口感。在重庆做了几十年毛肚生意的郭建平告诉我,能否拿到好的鲜毛肚,是一家火锅店能不能开下去的考验之一。郭建平年轻时跟重庆市内屠宰场合作,都是以年为单位,包下屠宰场所有的牛肚。杀牛时,他在边上等着,用最快时间从牛肚里把牛胃取出来,清理干净,微微晾干,立刻用冰块包裹封装。除了时间,技术也重要,牛瓣胃的胃页呈叶片状,排列在球状胃壁里面,像密密麻麻的海藻,充满了牛的半消化物,极难处理。所以火锅店的员工即使去了屠宰场,也不是从屠户手里购买,而是从毛肚批发商那里购买。 郭建平生意能做大,就是因为他处理牛肚快,三四分钟就处理好一个瓣胃。如果不快的话,胃页容易就烂皮,只能用来做干毛肚或者千层肚。有时候,牛被宰杀后,工人如果不及时开肠破肚,毛肚的品质也会急速下降,几分钟的差异,价格就可以差上2到3倍。这几年,郭建平把生意交给了女儿女婿打理,他自己每天开车到解放碑打麻将。他女儿告诉我,如今他们的毛肚最远来自新疆,他们从重庆派去的工人就在当地屠宰场工作,取完毛肚,处理后立刻通过航运发回重庆,最快的时候只需要4个小时。如今全国火锅采用的鲜毛肚大都来自重庆,因为其它城市很难找到熟练的俄共人。有时候这些毛肚来到重庆鲜货市场转一圈后,又会回到出发城市。
在重庆的火锅食材里,讲究程度能和毛肚相提并论的,只有鸭肠鹅肠。作为食材,鸭肠民国时期就出现在重庆的火锅里面了,当时都是店家先将鸭肠煮好,端上桌,食客吃的时候涮一涮。如今改为现烫,要的是鲜嫩爽脆的口感。实际上,为了“鲜嫩爽脆”这几个字,重庆人将挖掘食材的本领发挥到极致,找到了众多如黄喉、腰片、牛肝、猪牙根等堪称刁钻的食材。黄喉是大动脉血管,又称心管,处理不好,容易变老,咬不动,也是衡量一个川菜厨师的标准之一。 腰片和牛肝是相对大众的食材,极考刀工,切得越薄,烫出来越脆。因为腰片处理得好,重庆还有一家连锁火锅店将“大刀腰片”放进了店名。牙根是80年代以后才被加进火锅的,虽然不是涮烫,而是放在锅底煮较长时间,但牙根能长期跻身在各家老火锅店的菜单上,仍然是因为爽脆。绝大多数爽脆的食物都很难入味,这就需要干碟上场了,一碟粗颗粒的干辣椒面配花椒面和盐、鸡精味精等,可以用来配几乎所有本身不入味的食材,尤其是腰片。但毛肚除外,因为干碟会掩盖到毛肚本身的香气。 九宫格:秩序与自由 一个标准的重庆老火锅应该有格子,九宫格。九宫格最早的起源于拼桌,李劼人曾详细记录过民国时期的火锅分格,说的是路边小贩买了牛下水,挑个担子出街,一头是食材,一头的炉子上架一口分格洋铁盆,煮着卤汁,又辣又麻又咸,乞丐或下苦力的人便围着担子,一人认一格,边烫边吃,便宜实惠。改革开放后,80年代火锅第二次复兴,不少重庆人依然有拼桌吃火锅的经验,用的也是这种九宫格。在拼桌的基础上,早期的火锅有食材之忌,叶绿素重和淀粉质高的食材都不入锅,因为叶绿素会让汤水发黑,淀粉则容易沉淀粘锅发苦。随着底汤的一次性运用,食材之忌早就打破了,但因实用而生的火锅格子不但没有退场,反而发展出独特的美食生命力。 在洪崖洞一楼的火锅文化展厅里,贴着一张九宫格火候图,详细介绍了不同格子煮不同食材的讲究:中心格温度最高,适合快速涮烫;四角格温度次之,一般用来煮10来分钟才能下口的食材,比如麻辣牛肉、老肉片、肥肠、珺肝、土豆等;十字格锅底受热面积最小,几乎全程不会沸腾,适合用来“煨”脑花、豆花、血旺一类,文火焖着,快离席时捞出,大快朵颐。正是因为有文火慢煨的过程,重庆人相当热爱老肉片和麻辣牛肉。老肉片也叫眉毛肉,梅花肉,来自猪的上肩胛,是猪在运动时常会用到的肌肉。老肉片一定要切得厚,5至10毫米最佳,放在四角格里,会越焖越嫩,鲜美可口。老肉片强调肉质,麻辣牛肉的重点是“麻辣”,切成块状的牛肉会事先腌好,密密匝匝裹一层辣椒面,再丢进锅里炖。做得好的麻辣牛肉,起锅时事先码好的调味品不会掉,能跟火锅汤汁一起双重刺激味蕾。正是有了这些厚重的食材,重庆本地的老火锅店里,很少有人点肥牛肥羊卷,很多店里的菜单上甚至看不到。
在重庆,没有任何一家火锅店敢称自己的食材十全十美,但每一家总有自己的特色食材。谭廷刚的店里,让他得意的食材有两样,一是虎皮鸡爪,灵感来自粤菜的豉汁鸡爪;二是一道重庆火锅的特色食材,纯鸭血。外地的火锅往往用鲜鸭血,是用鸭血兑水做的,煮出来有果冻感,嫩滑。纯鸭血则是100%鸭血先用水煮,然后捞起切块备用,这样的鸭血布满气孔,在锅里久煮不化,口感绵软,饱含汤汁,和鲜鸭血的风味完全不同。如今,在社交网站上,谭廷刚的冠二火锅的评分并不算高,也不是网红店,但客流稳定。采访的时候,他给我指,哪几桌是熟人,哪几桌已经在他这儿吃了上十年。一个说法是,在重庆的火锅市场上,所有火锅的味道都能达到及格线,但及格线再往上,则是艰难的攀登。火锅的浪潮一波又一波,但能长远开下去的却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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