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谷粉丝 | 2021-09-15 08: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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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姥姥一进大观园，是祈求心态，所以得了二十两银子的施舍；二进大观园时满怀感恩，所以带去的是倭瓜豇豆，收获的是一车子欢笑与善意。进门时的心态决定出门时的姿态。救赎从来内部发生而无法向外求。 好的文学，常常具备救赎功能。 我们进入红楼，也有心态问题。但由于时空隔膜，姿势不一，使《红楼梦》这部中国最伟大的文学作品成了最难读之一，不免唏嘘。 但梦总要做的。一如人生下来活下去，红楼一梦即人生一世。 红楼是人生大书，如鲁迅先生语，遍被悲凉之雾。固是作者经历繁华而后落寞的镜像，亦照出人间真相良多。不禁为作者情感体验之精微，与艺术手法之高妙或叫绝或默然，但以文学创作计，精微高妙仍为技术问题。真正难得，在作者于中年之际而饱蘸少年之热情对生命礼赞与讴歌。概作者深具一颗赤子之心。 人至中年回写少年，看似回望实则涅槃。因不免以现在心面对过去心，而多审视多批判。审视批判既多则愧悔，愧悔过甚而犹全盘否定；而愧悔又是必要的，如此才具备生命反省意识而诞生伟大思想。两难之中，该如何面对曾经心中那个少年？写不好反成欺心之作。如有动画片，成人依自己想象编剧，后期配音捏着鼻子强作小儿语，傻呆有余可爱不足，成人陶醉，儿童们未必觉得有趣。有的动画片，则纯然烂漫而使人回到童年。 回到童年，因有童心。 而观曹雪芹，写红楼少年时，完全是少年口吻，写小儿则全然小儿萌态。把少年心事之旖旎与面对爱情之青涩，原汁原味呈现出来，今读来毫无违和；写板儿巧姐时则其憨态历历眼前。概作者赤子之心尚存而未泯灭之故。 既如此，作为读者的呼应，当以赤子心对赤子心。便进入红楼之一重门内：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就是说，对初读者而言，捧起红楼书时抛却心中所有故见，毫不理会前人心得及权威们的成果，甚至把从影视剧中得来印象一概放空，以纯然之心进入。至于版本问题亦无需多虑，只要是正规出版社出版的通行本即可，待进阶后再辨别各版本而增益阅读体验，是后来乐趣。 某种程度上，文学美即细节美。细节意味着作者与人世与自然发生过最密切而深情的关系。当作者呵护一朵花，必然曾对那朵花深情凝视。可知，当林黛玉打起帘子为大燕子留门时，含着作者疼惜；当贾宝玉与石头说话时，亦是作者面对石头生发某种绮想遐思；当薛宝钗香汗淋漓而扑蝶，这一幕定然被作者察觉而被打动。 诸如此类细节都是作者一腔深情于人生跌宕中淘换而凝结的珍珠，后来随手撷取而化为文字得以传世，感动作者亦使后来读者怦然心动。是生命与生命、生命与自然发生通感的初体验，一如婴孩东摸摸西摸摸而后将小手置于唇间一尝，其中滋味未受任何污染，未被人世偏见左右。 为何儿童画反因稚拙而更近于艺术浑然之本质，而人类早期岩洞艺术，往往具备摄人心魄的力量，因没有一个摹本借以参照反留本真。以这样的心态进入红楼，就是心贴心的体恤与温存。不必考虑作者将要表达如何深意如何思想，就如母亲怀中婴儿彼此以体温确认，而不必想到哺育的艰辛及将来怎样报答。未加审视的本能反而最可贵，就像遭遇爱情的俩人，义无反顾的彼此奔赴。 《红楼梦》所以未完，所以并无曲折离奇的故事而使人欲罢不能，正在世俗日常中细节给人的熨帖。 贴心去读，方不辜负。 当这样的阅读行进到某个节点，开始觉得不足，开始感到心中有千万无语而欲语却忘言，又必吐之而后快时，可以考虑推开下一重门。 就是把种种生命体验，如散落的珍珠以线串联。那时节，蓦然发现，珍珠似土，而黄金如铁，原来巨大的繁华背后藏着同样巨大的荒凉。 此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珍珠串起的并非项链，可能是枷锁。 就需要一个统领提携至更高处，方不至远近高低各不同，只缘身在此山中。 一种文学，必然脱离不了产生这种文学的文化。文化是土壤，孕育文学之根。根上开出的花，千姿百态，却终究以其根作依托而滋养。 中国文化，根基在儒释道。 读过西游记知道，唐僧西游取经，实际是天上神仙的一番安排，各路神仙一边制造磨难一边殷殷解困，实际是铺设一条经由自我修持而领悟的成佛之路。路是人的心路，磨难是心中魔鬼，而遇难成祥不过是人心中善的复明。唐僧一路向西，实则与自己心魔较量的历程。跟随他的三个徒弟在他心中，是他的贪嗔痴。 同样，红楼故事也是类似“套路”。红楼儿女一番演绎，是天上警幻仙姑及一僧一道成全的结果。从大荒而来，阅历繁华后重回大荒，是石头使命必然，亦揭示人生恍若一梦的真谛。 书开篇即借贾雨村之口，说宇宙人间乃因缘和合的产物，脱胎于中国古老哲学思想之天人合一。于是中国传统哲学主要内核的儒释道精髓在诸般人物身上，皆各有侧重而得以显现。是作者于末世之中，而心怀补天之志却被弃之不用后，落寞困顿中的寻找出路。显然，于传统儒道二者的托付间，皆以幻灭告终。唯释或可凭借，于是释家思想成为全书统领，而营造一个无常的底色。 无常即空。 但作者笔下空的领悟，并非与释家之于空的阐释全然重合，而寄寓于情。 即所谓“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是为情悟，而有情僧。 所以，归根到底，红楼梦书，是一本为情而树碑立传的书。作者所以于穷愁潦倒之际而宁举家食粥、不惜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而泣血成书，“皆因近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校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如彼裙钗。” 作者对以女子所秉才情而体现的美好满怀深情而无以释者，遂以泪录之。 可见情是作者以为的最高价值。 这种文学性的，之于释家领悟途径的改造正彰显其伟大创造。若非如此，则红楼书成了对释家的遵循，固然未为不可，却于艺术性上大打折扣。 而作者之所以对诸般人世细节诉诸深情而加以描绘，加以赞美，显然对人怀有深切恋慕而加以肯定。就是说，作者阅历繁华幻灭而后，仍认为人要于现世中完成。所以打破虚无而走向实在，实现艺术之于哲学与宗教的超越。所以除对贾宝玉林黛玉之情悟而出世的体认之外，更有对薛宝钗以出世之姿而入世的赞美。所谓山中高士与世外仙姝的合二为一，正是作者之于理想人生的寄寓与现实人生的考量。 现在，我们知道有这样一条线，就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这条线牵在“释”的手上，而向”情”以求悟道。 而一切体现情的细节，都是这条线上缀饰的珍珠。所有人物的塑造及其人生结局与领悟，都依这条线展开。当然红楼梦的编织非止一条线，还有许多副线，交结纠缠而精彩纷呈。 不妨再稍作梳理。 秉正邪二气所生一干人等，是因缘和合的产物，必要于现世阅历一番，方各解其前生之“业”，即所谓还泪的泪已尽，看破的遁入空门。一如石头的静极思动而因空见色，所以要去人间受享受享。所以被携带红尘中走一遭，最终不过由来一梦，而重归于空。看似是徒劳的过程而从虚无走向虚无，但其价值就在阅历中。我们懂得许多道理，就如一僧一道的解劝，但不亲身感受，仍无法真正领悟，是为“执著”。经由阅历而领悟的过程即破执。破执却不为走向虚无，恰恰是获得实在。唯有在阅历中察觉围绕人世的一切爱恨情仇及功名利禄的若梦，才能放下，回来做自己。以此肯定人自身的价值而向人生灌注意义。 世人看不破，因为执著。所以于色相与实在之间犹疑彷徨。 所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因为山水皆“相”，皆“名色”，而非实有。唯一的实有便是空，是无常，是因缘和合。如此则人生一场，即体验，体验本身就是人生的价值所系。 这时，第三重门渐次打开。 豁然开朗—— “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到这个阶段，再次放空。即连之前发觉的这条线也舍弃。乃至凡有所得领悟一概抛之脑后。看见什么就是什么。 《红楼梦》又名《风月宝鉴》。 作为镜子的红楼梦，非仅照见风月。是作者写作过程中的领悟。所以后来扩大，改为《红楼梦》；梦中所出，照出什么就是什么，是对人生人世的全面观照。 开头说过，进入红门的根本难度，在人情世故。人情世故之难，在其背后人性的幽微曲折。看红楼，最后品味的正是人性。历史之所以总面目相似，而可以鉴古知今，在其呈现的事实往往各异，却蕴含永恒规律。根本原因在人性。历史规律某种程度是人性规律。不过历史常常以大人物为主角儿，寻常人物作背景。而文学，尤其小说，是寻常人的历史。所以好的小说总有不竭生命力，因从中照见我们自己。 读红楼，发觉人性的复杂，在从每个人物身上照见我们自己的部分。我们有凤姐的贪婪，也有薛蟠的鲁莽，有黛玉的深情也有宝钗的周到，有尤三姐的刚烈也有尤二姐的软弱，有贾母的雍容也有刘姥姥的智慧，有迎春的麻木也有惜春的顿悟，有宝玉的悲悯也有贾雨村的贪酷…… 而上述每个人，形象无不多面，有其中一面必有其另一面。所以同时也看到凤姐的聪明与薛蟠的天真，黛玉的刻薄与宝钗的心机，尤三姐的愚痴与尤二姐的善良，贾母对儿孙的宠溺以及刘姥姥的世故，迎春的不得已与惜春骨中冷漠，宝玉的公子哥儿脾气与贾雨村曾经的奋发进取…… 我们从每个人身上照见自己。所以生发悲悯心而不忍纯然批判，因此不会站在道德的干岸上颐指气使，而是对人世多一份体谅与担待。我们通过体察别人的人性而反观自己的人性。体察与反观不为审视与打量，窥探或防范，恰是理解体谅。深知人活一世，各有其局限，每个人都在以独自的方式自我完成。反省自我完成的途径在于自我完善。即我们有限的生命，是无限自我完善的过程。 所以，好的文学，总给人领悟，因领悟而反省，因反省而使人性不断升华。升华的人性回护人生，使人彰显其光辉而泯灭其暗黑的部分。 《红楼梦》即这样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 红楼一梦，自天而始，落脚仍在人间。 落脚人间，却俯察人间。 就是说，现世完成而超拔现世。 读红楼，体贴入微而不陷入琐屑。若一味陷入琐屑无以自拔，则满眼只见是非恩怨的判断与黑白善恶的分别；只对人物孰好孰坏感兴趣，只纠结于喜欢谁而不喜欢谁的八卦，只关注六便士而不抬头望月，那样反而误了。 就如红楼开篇，作者之所以借神话开局打开新境界，即提供一个形而上的视角。当站在警幻仙姑的高度俯察，则人世一切恩怨是非、黑白善恶，皆为幻相，不过是阅历一番而觉悟过程中，必不可少的繁纷扰攘罢了。所以不“住相”，才可能具备一种审美的眼光看待人世。 对，审美眼光。 非但于欣赏文学极其重要，因文学作为艺术，本身是对现实的超越。若看了文学反而于现实中营营以求，则无法领略作为艺术的文学给人的抚慰。更在人于现实人生中，同样报以审美眼光。则人生中不再有那么多刻薄挑剔，而于恶中亦能观照善的因子，于善中仍保有一份反省的自觉，不再以分别心待人。而至天人境界。 即圣人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使我们的生命宏阔开来。 入这重门，读书不再有任何目的性，仅为读书而读书，为审美而审美，看到什么是什么，领悟到什么是什么，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于是，便有风吹到哪页读哪页的自由与快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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