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地 |
2021-05-12 07:43 |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刨冰:新疆刨冰,和其他刨冰。
当一碗新疆刨冰被端上桌子,刨冰中的原教旨主义者往往会对这一碗冰碴子略感不适。
它的口感或许没有那些高档冷饮店里的刨冰绵密细腻,但当人们试着吞下一口新疆刨冰时,整个喉咙便被那股冰爽的酸甜所裹挟。 仅一口,他们放下了成见,卸下了防备。
冬季,喀什的大亚郎水库结上了厚厚一层冰,数位冰块采集商开始雇人在此取冰,随后将这些冰块储存在的冰窖里。当夏季将临,喀什的商贩便开始向这些批发商购买冰块。
当人们打开冰窖,便意味着在此储藏了数月的冰块将要去达成它们的使命。 它曾在水库中感受山泉与溪流的交汇,曾被鱼虾用生命讴歌。它在那个凛冬被冻结,从辽阔明亮的水库来到逼仄黯淡的冰窖,在这里感受孤独,体会清冷,用孤寂来开启一场关于灵魂的修行。 终于,它在日光照进冰窖里的那一刻大彻大悟。
它们被端上街头的摊位或摆在小店的桌上,任由刨刀在身上刮铲,从一块块结实的冰块变成一碗碗酥松的冰花,就像是波拉尼奥在得知自己的处境后所整理出的诗集。凄美,而又悲壮。
诗歌押上韵脚会更优美,兔头小火卤煮方能入味,冰花只有拌上酸奶才能喝得够味。 单单一碗孤独与凄美的冰花并不足以铸就新疆刨冰的芳名,酸奶与蜂蜜同样是新疆刨冰中两样不可或缺的配料。
用以制作刨冰的酸奶则要求用生牛乳来发酵,一大缸新鲜的酸奶往往需要一头在新疆草场上的老母牛数天的奶量才能达成。 不过按照传统的说法,酸奶与冰花同属凉性。所以纵然是新疆最悍勇的儿子娃娃的胃也无法在喝下数碗这样的刨冰后不捂肚子。 这时蜂蜜便显得尤为重要了,新疆刨冰在混入酸奶后都会加入一滩蜂蜜或糖稀,用蜂蜜的热性中和了酸奶与冰花的凉性。
而区别一碗新疆刨冰的地道与否,则要看眼前的师傅是否对这手中的这碗刨冰进行抛甩。 抛甩,是新疆刨冰的灵魂。
快速地搅拌或许也可以让一碗刨冰的各种配料充分融合,但最后这样的一碗刨冰喝起来却也会让一些老道的尝客觉得少了些什么。 亦如在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你们在诗与歌的熏陶中蹒跚,在文学与哲学的气氛下交欢,而当你们相拥着醒来,眼角还是流下了关于落寞的泪水。 你有时候会觉得拥有了一切,却也失去了很多。
而只有一碗经过抛甩后的新疆刨冰才能堪堪填补人们内心某个单薄的角落。抛甩后的新疆刨冰,是天人合一,也是天地同律;是万法归宗,也是道法自然。 由于每位做刨冰的师傅对各自生活的感悟不同,小臂肌群的壮硕程度不同,以及当被顾客注视时的炫技心态不同,使得每个师傅抛甩刨冰的手法也是各有千秋。
有些师傅非常地了解自己技术的娴熟与玩砸后的难堪,所以他们习惯于低抛低甩。
他们把这一碗刨冰当作是那晚愿与你共赴酒吧的古丽,柔情蜜意,含情脉脉。
喝下他这碗温柔抛甩后的刨冰,你的扁桃体所感受到的冰凉就像是喀什晚上十点钟的骄阳:不合理,但强烈的存在着。 而那些抛甩刨冰数十年的阿达西则不一样,他们手中抛甩的刨冰是独属于西域深处的妖媚,危险而又迷人。
上一秒你还在担心他们会不会把刨冰抛得太高而不小心黏下了天花板上的灰尘;下一秒你看到阿达西坚定的眼神便明白自己的担心实属多虑。
他们巧妙地把控着手中这碗刨冰抛甩的高度,将刨冰抛到与天花板将黏未黏之际精准拉下。那舞动着的一束奶白色就像是一位新疆古丽在你面前跳上一段赛乃姆,曼妙、灵动、优雅。
而抛甩技巧最娴熟的那些师傅们则都身居闹市。 他们往往从巴郎子时就练起了抛甩的技巧,直到他们多年后长成了一个满脸胡渣的阿卡也仍然在想着如何把这一碗刨冰做得再地道一点,抛得再优美一些。 他们的技巧早已如臻化境。
他们同时也深深地懂得关于出世与离尘的哲学,要想靠着一碗刨冰养家糊口,就得经得起尘世的喧嚣与纷扰。 他们在嘈杂中保持定力,在鼎沸时退守宁静。你看到的是他站在那儿抛甩刨冰,而他却在进行一场离欲的禅定。
他们带着这样的信念与态度,奋力地将碗中的刨冰抛上四五米的高空,而后准确的接入碗中。
这一刻,气贯长虹,日落九州。
此时师傅手中端着的显然已不再是一碗刨冰,它是一首关于生活与人情的乐章,是一篇来自于世俗与红尘的诗歌。
你在新疆喀什晒着晚上九点半的烈日,在炙热地烘烤下痛饮一碗刨冰,那一刻你感觉仿佛从火焰山落入了清甜的泳池,那一刻你记住了它的名字。
它和你一样,虽然出身平凡,却总能在某一刻带给我们最猛烈的感动。 它叫新疆刨冰,也叫沙朗刀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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