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ozm32831 |
2021-01-09 11:08 |
人工智能作为新一轮科技革命的领头雁,已插上互联网的强劲翅膀,覆盖人类生产生活的诸多领域,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改变社会的运行轨迹和前行节奏。
人工智能闯入文学创作的疆场,已经呈现和将会展现怎样一番情景?讨论此问题,不仅有助于把握人工智能写作的特点和功能,更有助于从新的视角认识文学的价值与意义。
人工智能进入文学原野“开疆拓土”的不同景观
人工智能写作目前已将蓝图变成现实,把一篇篇甚至一本本作品摆到读者和观众的面前。
微软小冰2017年5月就出版第一部由人工智能创作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2019年3月,《华西都市报》旗下“封面新闻”数据研究公司的机器人开设“小封写诗”专栏;其他如IBM公司的“偶得”、清华大学的“薇薇”等,都是只要给出标题或图片,瞬间即可成诗的“快手”。有评论家断言:“人工智能写作是一面镜子,可以让人类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写作已经穷途末路,人工智能写作在倒逼人类写作。”
放眼未来,伴随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人工智能将会取代人类一些中低端的文学写作,但从当下各类机器人出产的作品看,似乎离这一步尚有不小距离。
人工智能进入文学原野“开疆拓土”,虽然在诗歌、小说、散文等领地都曾尝试播种育苗,但只是在诗歌的田间地头洋溢收获的笑语,小说、散文等大片土地多半苗而不秀或秀而不实,可谓基本欠产,乏善可陈。
究其原因,主要是人工智能对于比较格式化的文本,如商务材料、律师函件、新闻报道等能够手到擒来,或起码八九不离十。像新闻报道输入何时、何地、何人、何事、何因这五要素,智能机器人可以立马交稿。但面对小说、散文等无法依据固定格式炮制的文本,人工智能往往茫然无措。即便是颇有收获的诗歌“创作”领域,人工智能在现代诗与旧体诗的田垄,也是两种不同的长势和景致。
就现代诗而言,机器人小封诗集里有一首颇受关注的作品《一只瘦弱的鸟》:“语言的小村庄/停留在上半部/那他们会怎么说呢/毛孩子的游戏/如果不懂/小小的烟告诉我/你的身体像鸟/一只瘦弱的鸟/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我要飞向春天。”有观点认为,“这首诗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有着典型的后现代性”,其“‘诗眼’在于开篇的两个字——‘语言’”,小村庄、毛孩子、烟、瘦弱的鸟这些原本没有逻辑关系的事物,正是通过语言建构起一种联系,“它具有元诗歌的气息,以一种反证的形式说明语言本身的不确定性”。
这样的评价体现了对新生事物开放包容的态度,却多少有些过度阐释的轻率。此诗虽然每一行能够连词成句,表达复合词组的意思,但上下句之间基本是“前言不搭后语”,不仅缺乏内在的逻辑关联,全篇也缺失有机整体感。若将这首诗删去结尾或中间两三句,或者将其中若干诗句随意对调,仍然不失诗作的原有形态和水准。这基本是人工智能写作现代诗的普遍状况,即利用一些现代派诗作的词语陌生化组合、意象跳跃性拼接、诗意朦胧晦涩等特点,掩饰其不同程度存在的词不达意、生拉硬凑、条理不清等弊病。
如果说人工智能写作对现代诗园地的浇水和施肥,结出的果实多数还半生不熟,那么,它在旧体诗花圃里的培植和耕耘,则相对别有洞天。且看这两首诗:“一夜秋凉雨湿衣,西窗独坐对夕晖。湖波荡漾千山色,山鸟徘徊万籁微。”“荻花风里桂花浮,恨竹生云翠欲流。谁拂半湖新镜面,飞来烟雨暮天愁。”
这两首诗的标题同为《秋夕湖上》,后一首为宋代诗词名家葛绍体所作,前一首是清华大学语音与语言实验中心机器人“薇薇”的作品。
当然,人工智能“创作”的旧体诗,未必都能达到同等较高的水准。随意从携程“小诗机”依据风景照片写成的诗作中拈出一首:“树荫扶疏绕水美,新桥小河归鸟飞。未及草青且游戏,碧波吹绿又芳菲。”此诗粗看模样不错,细察病症显而易见:既然是“树荫扶疏”之时,又怎会是“未及草青”之际?“新桥小河”“游戏”等词也过于浅俗,与旧体诗的用语习惯不相吻合。尽管这首诗存在语义自相矛盾、词语混搭等缺陷,但大体仍不失为一首能够读得通、基本传达完整意义的作品。
那么,同样是人工智能作诗,为什么写旧体诗比写现代诗更有模有样呢?这就关涉到人工智能写作的先天优势和难以克服的劣势等核心问题了。
人工智能写作每遇价值判断容易晕头转向
就实质而言,人工智能写作是一种基于庞大数据库和海量范式样本,依据人所给定的主题词汇或图片信息,进行文字重新拼接组合的寄生性繁衍和组装型生产。
人工智能无可比拟的优势在于,人类智商的峰值一般是200左右,而人工智能的智商可达到8000以上。这使它并不满足于在诸多简单劳动领域攻城拔寨,还将三头六臂伸入文学创作的山野园林,试图在人类繁复多变、富有创造性的文字太极八卦阵中探囊取物。各类人工智能写作软件,无一不是凭借其强大的“深度学习”能力,先分门别类地将所涉猎文体的以往主要作品一网打尽,如“薇薇”写旧体诗也把唐朝以来的五言绝句和七言律诗应收尽收,再运用知识图谱、自然语言处理等技术,每天24小时不间断地分析学习和迭代升级,直至能够“熟练”掌握这个文体遣词造句、连句成篇的大致规律。
具有如此本领,人工智能写作冲决和湮没文学山脚下的一些低洼营盘,可谓水到渠成。文学创作尽管具有“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的一面,但前辈大师用众多经典名著灌筑而成的艺术殿堂,不论是整体框架设计、局部卯榫结构、还是细部雕梁画栋,都是有经验可以借鉴的。人工智能在大数据和云计算的支撑下,记忆、识别、检索、计算、权衡、优选等学习能力远超人类,凡是有一定规则,可重复、能复制的脑力劳动和智力游戏,均能够轻而易举地由其取而代之,并在准确性和持续性等方面,让人类自叹弗如。因此,一个个拿过世界冠军的围棋选手吸取屡战屡败的惨痛教训,面对阿尔法狗常年摆设的“擂台”,无不退避三舍,高挂免战牌。
那些按套路生产、依模式组装的种种“大路货”乃至“地摊货”作品,尽管长期混迹于文学阵营滥竽充数,甚或有时还能混淆视听、以次充好,但在人工智能大步走进人类生活的今天,它们早晚难逃被一眼识破和无情抛弃的命运,正如知网学术论文“查重”让这样那样抄袭之作无处逃遁而遭人唾弃一样。
一些在人们看来颇为玄奥的文学创作,如五言、七言绝句和律诗的写作,因有固定的字数和格式,特别是颇为严格的声韵和格律要求,让不少文学圈内有头有脸的作家屡有闪失以至望而生畏。但对人工智能而言,旧体诗中所有容易让人蒙圈的条条框框,包括争奇斗艳的谜语诗、回文诗等,因为有头绪、有准则、有规律可循,反而成为它可以轻巧掌握、稳妥“拿分”的亮点。
机器人写出的绝句、律诗及谜语诗、回文诗等,可能在诗意表达、词组搭配与句式承接等方面多有瑕疵,但旧体诗的大体骨架和形貌基本能做到有鼻子有眼、像模像样,不会缺胳膊少腿、有碍观瞻。比较起来,现代诗由于没有固定字数和声韵格律的要求,对人来说似乎踏上简便易行的一马平川,可对机器人来说,恰恰是容易让其迷糊“乱码”的无形障碍。这就是为什么人工智能写旧体诗比现代诗“完成度”更高的原因所在,也是人工智能与人类写作的重要差异之处。
透过这一差异的裂缝向纵深观察,人工智能写作的短板昭然若揭。从根本上说,人工智能无论怎样能说会道、能写会画、能掐会算,它毕竟只是被人使用的工具而不是主体。人机关系乃主从关系的基本格局与定位,起码在可见的未来难以改变。
这不仅表现在人工智能写作行为本身离不开人的指令,无法自主产生创作冲动,更体现在它不具备创作的主导思想,其核心价值观只能依赖人的确定和指引。将水泊梁山的聚义故事作为内容或标题,让人工智能写一首诗或一篇短文,它究竟是像《水浒传》那样把梁山好汉看作是豪杰,还是像《荡寇志》那样把他们写成贼寇?这样一个任何作家都无法回避、必须进行的判断和选择,对机器人来说却力不从心,因为它所安装的是“芯”,缺少此项功能。这就是说,让人工智能进行人世间稍微复杂一些的观念权衡和价值取舍,不啻与夏虫说冰,对牛弹琴;而透析社会生活的世态炎凉和人心向背,恰恰是作家驾驭文学之舟破浪前行不可迷失的方向。
人工智能写作不仅每遇价值判断和选择的十字路口容易晕头转向,而且对人类诸多感觉和行为如读天书。孔子热心“积极济世”,老庄沉迷“清静无为”,两者相互矛盾,却并行不悖。世人赞美聪慧睿智、精明能干,却也欣赏难得糊涂、推崇大智若愚。凡此种种,加上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判断、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配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受领悟、潜意识及下意识的情绪波动等,对智能机器人来说,都是其超强智商难以理解的天方夜谭,自然更是其笔下所无的一片荒滩。
在这个意义上,人工智能写作仿佛一位身手矫健却天生恐高的登山者,只能在文学巍峨雄峰的山脚或半坡东游西逛,山顶上的无限风光永远是它仰之弥高、无法企及的胜境和梦想。
让文学真正成为人类审美的风向标和芳草地
智能机器人闯入高手如林的文坛,尽管只能在队伍的下半段“跟后”,而不能“跑前”,更无法“领先”,但这位陌生对手的强势插队和高调亮相,还是引起文学阵营的喧哗与骚动。
中央电视台与中国科学院联合主办谈论人工智能的节目《机智过人》,曾向上海诗词学会理事刘鲁宁发出邀约,请他作为选手与智能机器人同台比试作诗。他反复斟酌后委婉谢绝说:“与电脑比赛,同样花一分钟写诗,估计它比我好。但我花一天时间写一首诗,它再写一千首也比不过我。”这句话言简意丰:既充分肯定人工智能才思敏捷,作诗速度很快,自愿甘拜下风;又含蓄批评人工智能写作不过是粗制滥造,有速度缺质量,文学佳作只能由作家孕育和分娩。
这事实似乎也包含告诫和提醒,即面对人工智能跑进文学原野策马扬鞭,我们的文学创作必须扬长避短,进行结构调整,理智规避人工智能善于高效模仿组合、快速寄生繁殖的特长,压缩和摈弃种种改头换面的套路化、模式化、程式化写作,而将创作的主攻方向集中到对思想和艺术的深度开掘与不懈探索上,让文学真正成为人类审美的风向标和芳草地。
朝这个方向努力,首先要在文学的思想内核即价值观建构上下功夫。文学与一般娱乐,如下棋、打牌、猜谜语、玩游戏等不同,它在给人精神愉悦的同时,总能或隐或显地传达某种价值观。一部《论语》,为奠定中华民族的世道人心,或者说塑造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发挥了难以估量的作用。
古今中外的文学大师,向来忌讳和鄙夷老调重弹,而是以雄浑激昂或哀婉悲怆的笔调,倾诉自己对宇宙万物和人生百态的独到观察。他们要穿过历史文化的幽深隧道,站到时代精神的前沿,迎着每天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的朝阳和变幻莫测的风云,扫描、捕捉社会人生的真谛与奥秘,为人类更好生活提供可以参考的教训与反思、方案与愿景。
文学创作除了要为国民培根铸魂、构建价值观不负使命和担当,还要为人类用审美的方式把握世界探寻新的经验和路径。人与动物的不同,就在于动物只是狭隘地按照自己“物种的尺度”进行生产,肉体本能需要是其全部活动目的;而人类则懂得“按照任何物种的尺度进行生产”,因而能够依照“美的规律”来构造世界。
中国文学在用审美方式把握世界的演进发展中,不仅诗经、楚辞、汉赋、魏晋诗文,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等峰峦迭出,代有高峰;而且风骚之声、雅颂之音,建安风骨、盛唐气象,豪放派、婉约派,性灵说、格调说等百花争艳,异彩缤纷。其所探寻的艺术形式和表现方法博大精深,如一些上品佳作的意旨表达,或者说价值观与审美趣味的表露,具有“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蕴藉和神采。中华美学饱含的“言有尽而意无穷”“此处无声胜有声”等风雅异韵,人工智能可能越是精于数字计算和逻辑推演,越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何谈领会和掌握?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的风姿绰约、仪态万方,离不开语言的蛾眉杏眼、顾盼神飞。语言本身魔力巨大,它是让世间万物名实相称、插翅难逃的天罗地网,也是让人类社会彼此沟通、打破隔绝的纽带桥梁。如果说,日常语言仿佛漫山遍野触目皆是的迷眼乱花,那么文学语言则是文人庭院里精心培植的异卉奇葩。
法国作家莫泊桑说:“不论一个作家所要描写的东西是什么,实际上只有一个词可供他使用,哪怕追得满世界无处藏身,他也要找到这个精确的词语。”我国古代文学里,“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等经验之谈,与莫泊桑的观点遥相呼应。推敲和淬炼语言,费尽心机地找到每个恰当的词语,表面看来是在咬文嚼字,实际上是不断聚焦和深化对描写对象的认识与感悟,以精彩呈现与词语相称的那一部分世界。
一部优秀作品,犹如一颗晶莹剔透的钻石,而语言则是被用心切割和打磨的无数棱面。每个棱面既彼此独立又紧密关联,棱面与棱面相互折射辉映,最终将光一览收尽达到饱和,从而璀璨夺目。不应忽略的是,不同棱面收光或放光并非全是直截了当,有直射、有闪烁、有曲光、有斜波,正如文学话语常常幽默调侃、正话反说,怪诞变形、隐喻比附等,可谓千变万化,奥妙无穷。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表面是在写云写花写鸟,实质是在写人写泪写心。如此,“别材”“别趣”,非关书也、非涉理也,是文学语言超越日常话语的可圈可点之处,却是人工智能如堕五里云中的迷离恍惚之点。
对语言艺术精益求精,杜绝陈词滥调,耻于鹦鹉学舌,像海明威那样不懈“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这不仅是推出精品力作的基础工程,也是文学应对人工智能挑战一招制胜的看家本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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