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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ozm32831 2020-12-13 10:35
          这无头的士兵开口了——虽然没有头颅,也听不见声音,但每个人都觉得他开口了。



“原来如此,在最后关头是他救了你。”

听完我的讲述,辉恩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什么。由于工厂爆炸时的巨大气浪将周围的摄像头悉数破坏,直播随之终止,之后的事情只能从我这个幸存者口中得知。此时我躺在巴比伦塔底层的一间医疗室里,全身上下伤痕累累,但这具经过改造的身体在纳米技术的修复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康复,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从这张病床上起来了。

但就算我好了,我也无法离开。此时此刻就在百米外,激动的民众正堵住了这座塔的几个出入口,将它围得水泄不通。这当中大部分是假面的狂热粉丝。他们打出横幅,要求彻查只有我一个人成功逃离的真相,甚至要我为他们的偶像血债血偿。

“大家好像已经把你认定为凶手了。这也难怪,当时那种情况下你既有动机也有下手的能力,而摄像头又没了,真是绝佳机会。”辉恩悠悠地说,“由嫌疑人说出的话不可信呢。”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皱眉,“可是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什么他要救我。”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辉恩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剩下的事我会处理,你就先在这里休息几天吧。”

他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愚昧的民众很容易就能煽动控制,尤其是像愤怒和嫉妒这类简单的情感。你安心等着吧,用不了几天,他们会把你当做神来崇拜。”

辉恩说的没错,这转变甚至不用太久。在我离开巴比伦塔的那一天,外面的民众挤满了道路两旁。他们同样打出了横幅,却不再是辱骂我的句子,而是各种夸张的赞誉。当我走出大门的那一刻,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英雄!英雄!”他们大喊,声嘶力竭地喊。也不知道辉恩对他们使了什么魔法。我从里面认出了几张脸,前不久他们还在骂我,同样骂得声嘶力竭。

一瞬间我有些恍惚。炸工厂的不止我一个,断后的人不是我,但我最后活下来了,于是就成了英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不论前面如何,活到最后的人赢走一切。

我在欢呼的人群中搜寻,唯独不见莉迪亚的身影。我给她发了信息,告诉她我康复出院了。她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恭喜”,再发去信息,她没有回应。我费了一番力气找到她住的地方,她闭门不出,我看见她躲在窗帘后的身影,背对着我。她不想见我。

为了衬得上现在的身份,在辉恩的建议下,我从贫民窟搬进了别墅区,和一众千万富翁做邻居。新房子很大,我一个人住在里面感觉空荡荡的。辉恩说,等过一段时间,如果我能一直保持在这个位置上,他就要带我到云海上面去。

“现在先让自己适应一下这样的生活。”他说。

忽然间,我距离年少时的梦想如此之近,仿佛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住。奇怪的是我却没有因此感到太多喜悦。这房子太安静,思绪总是止不住地翻滚闹腾。我开始喝酒,喝很多酒,用过量的酒精麻痹太过清醒的神经。在半睡半醒间,我时常会想起莉迪亚,想起“狮子火焰”里那些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甚至有些时候,我会想起假面,这个曾经最有威胁的竞争对手。我会梦见他背对着我独自挡下虫子的身影,梦里他的背影很熟悉,可要细想,却又想不起来。

这天我又睡在了温热的浴缸里,一阵刺耳的警报忽然把我吵醒。我调出摄像头,发现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站在我家大门前,正试图破坏坚固的合金大门。他仿佛意识到我在看他,猛一抬手,摄像画面顿时变成一片黑色。显然,摄像头被他掷出的东西破坏了。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我的动态视力足够让我看见他的脸。“怎么可能!”我惊愕站起,不顾身上水珠还不断滴落,赶忙披上衣服从二楼跃下,冲向大门。当我赶到时,那个神秘人已经离开,现场只留下了被破坏的悬浮摄像头,还有地上星星点点的斑痕。

那是一种只在地下坑道里生长的发光苔藓,只有我们这种讨伐过机械虫子的人才会知道。在这一带明亮的路灯照射下,这种苔藓碎屑发出的光显得极其微弱,也只有我这种经过改造的视力才能捕捉得到。

很显然,这是他留给我一个人的线索,想要我跟上去。

“有意思,让我看看你能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我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沿着苔藓的微光追了上去。从痕迹上看,这个神秘人离开了富人居住的别墅区,沿着大道一路直行,又进入了大道尽头的贫民区,到最后,他出了城,前方赫然就是一处地下坑道的入口。

就在那里我终于追上了他,或者说,是他自己停下了脚步。“转过来,露出你的脸。”我微微气喘。事实上我在路上就已经大致猜到了答案。能让我竭尽全力追了整整一个城市的距离都还差点赶不上,这世界上恐怕没有几个。

他转过身,缓缓摘下斗篷的头套。真的是他,是“假面”,我从监控镜头里瞥见的就是他。可当我借着月光看清楚了,却忍不住惊呼一声:“你……”

之前他的脸有一大半隐没在阴影里,此时那部分露出来了,却已经不再是人的模样。皮肤烧得焦黑,骨头和肌肉暴露在外,显出狰狞的模样。他见我盯着他,晃着头自嘲地笑了笑,收缩的肌肉在半边脸上拉扯出诡异的形状。

“太好了,你还活着!”我由衷喜悦。他显然和我一样接受过改造,拥有着无与伦比的生命力,正是这一点让他从那天的灾难中存活下来。尽管现在这模样看上去恐怖,但毕竟人没死,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和改造,他一定可以康复。

一时间我满心欢喜,甚至忘了问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把我引到这里来。假面摇了摇头:“你小子还是老样子,一点警惕性都没有。”

他这一开口,声线和之前完全不同,反而更像是我从小认识的一个人。我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他:“沙洛?”

沙洛哼了一声:“亏你还记得我。”

据沙洛说,那天被我打进医院后,有一个自称来自云海的贵客到病床前找他。那个人告诉他,我的强大来源于身体改造手术,只要他接受身体改造,就可以获得比我更胜一筹的力量。沙洛一开始还有些犹豫,但对方的一句话打动了他,那个人说,始终压住我一头才是对我最好的报复。

“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我接受了手术,顺便把脸也整了一下,一方面是希望在你不知情的状态下抢走你想要的东西,然后再揭露真相,给你更沉重的打击,另一方面是……帅气的样子会比较有女人缘。”沙洛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自嘲地笑了笑,“当然了,像现在这副样子不把人吓走就不错了。”

“没问题,一定可以修复的。”我拉住他的手,“沙洛,跟我回去吧,我会请辉恩大人帮你把身体修复好,我们可以像从前那样搭档啊!”

沙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了这么多,你还真是没有什么警惕性啊,也不想想我为什么要把你引到这个没人的地方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算了,不能说得太清楚,自己想去。”沙洛叹了一口气,转移了话题,“还有另一件事,你一定也想知道为什么我还活着吧。”

我重重点头。确实,当时我可是亲眼看着沙洛和一群机械虫子被埋在了坑道里面。以我们当时的状态不可能自己从土里爬出来,也没办法对付那么多的虫子。能在那种绝境中存活下来,沙洛一定经历了什么我无法想象的事情。

“是那些虫子在倒塌时保护了我,又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沙洛叹气,“我们都错了,几乎所有的人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什么意思?”

“还记得我们从小听到大的说法吗?”沙洛说,“地下的机械虫子原本是帮我们采矿的,后来矿物基本都采光了,人类想要销毁它们,却触发了这些人工智能的觉醒。于是虫子占据了坑道,不断冲击地面上的世界,我们为了消灭它们就组成了讨伐团,前往地底下战斗。”

“是这样。”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个谎言。”

天上的云在不知不觉中散开了一点,月亮从云层的缝隙里露出一小角,仿佛也想悄悄听一听这个惊天的秘密。

“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人工智能觉醒。操控着那些机械虫子的是自愿放弃一切进入地下干活的矿工。他们将自己的意识和机械连接,那些虫子就像是他们在地下的身体,而他们真正的身体被放在培养仓里,极度虚弱,只能通过输液来维持存活状态。”

“他们原本都签订了协议,约定只要时间一到就能重回地上,拿到一笔足以让下半辈子全家衣食无忧的丰厚报酬,然而就在协议即将到期前,地下矿区宣布被放弃,他们的反抗变成了所谓的‘人工智能觉醒’,所有关于他们存在的证据都被抹去,直到最后所有人都相信了编造出来的版本。没有人去拯救他们,他们想要回家,就只能在培养仓里不断操控着机械虫向上走,和地面上不明真相的年轻人战斗,死去,再换一具身体继续。而云上的那些家伙始终待在安全的地方,看着我们互相厮杀的画面哈哈大笑。”

“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抗争,可是那些机械从一开始就被写入了不得攻击云海的底层指令,他们作为操控者也无法超越这个限制。抗争从未成功,可他们也一直没有放弃,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地区的虫子数量总有一个固定的上限,那并不是人工智能自发的限制,而是操控者在不断地挑战啊!”

我不由得回想起这几年的战斗,只觉得背脊发凉:“这么说,被我们摧毁的工厂……”

这一开口,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抖得可怕。沙洛看着我,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不仅仅是回收和生产机械虫子的工厂。在厚重的外壳下还有着一个个的培养仓,那里面躺着和我们一样活生生的人。

“如果我们能向大众揭露这个真相……”

“没用的,太迟了。”沙洛说,“虫子每死一次,操控者的记忆也会受到一部分损伤,失忆到最后的结局就是只剩下战斗的本能,忘记了一开始的目的。我们摧毁了太多虫子,大部分人已经回不去了。”

他沉痛摇头:“而且,我还亲手毁掉了其中一个工厂……天啊。”

我们都做了什么啊。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就在这时,沙洛的视线越过了我,脸色忽然一变。

“还是发现了。”他小声自言自语。我还没反应过来,却见他递过来一把锋利的匕首。

“快,杀了我。”他一开口就说了无法理解的话。

“什么?”

“亲手杀了我,这是唯一的办法,其他事情自己想!”他几乎是催促了,“不杀我,怎样都解释不清。”

见我无动于衷,他索性抓起我的手用力握住刀子,狠狠刺向自己。他的力气很大,快得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当我回过神时,刀子已经彻底进入了他的胸口,刺穿心脏,直没至柄。

“为什么啊!”

“闭嘴,别老是问!”他恶狠狠瞪了我一眼,“要多想!”

这一瞪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的瞳孔开始失焦,双脚软软地往下倒,双手却坚持握住我的手和刀柄不放。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却仿佛过了很久,我还沉浸在这无法理解的剧变中,却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你还好吗?”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关切语气,我缓缓转过头看见了辉恩。他身边站着两个身穿黑衣的警卫,那辆可以上天入地的豪华车子就停在不远处。他看着我,嘴角扬起,还是那一抹熟悉的微笑:“你没事吧?怎么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他的目光越过了我,看见了我对面的沙洛,最后落在我们中间的那把刀上。沙洛的手已经松开了,只有我机械地握着刀柄,看上去就像是我用刀子把他刺死似的。

“一击毙命,下手真狠啊。”辉恩苦笑着摇了摇头,“虽然他是你的竞争对手,可你也不用做到这种程度吧。”

我看着他,张大了嘴,脑子里一片空白。要多想。沙洛的话在我脑中响起,就像在黑夜里点起一团微弱的火。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像辉恩这样的人为什么会三更半夜跑到郊外的坑道入口?

他是来找我的吗?为什么他会知道我在这里?我想起沙洛当时没说完的话,他之所以把我从住处引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是不是就为了躲开辉恩的耳目?而他最后要我杀了他,是不是因为他比我早一步看见了辉恩的车子正在接近?

种种线索在脑中不断链接,逐渐汇聚成惊人的真相。我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不让对面的人看出端倪,可后背的衣服已被不自觉渗出的冷汗浸透。

“想不到失踪的假面竟然一直没死。”辉恩看着我,“他跟你说了什么?三更半夜把你叫到这么安静的地方,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吧。”

“不是他叫我来,而是我追着他过来的。”我回答,“这家伙三更半夜想要潜入我家里,被我发现后就逃跑了。我在后面追,直到这里才截住他。”

我扭头望向坑道里面:“看来,他在失踪后一直躲在坑道里,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辉恩直直地看着我:“他没告诉你原因?”

我耸耸肩:“如你所见,我们一见面就打起来了。他袭击我,我只好夺过他的刀子反击,一直到最后他也没说什么。你说的这些问题,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这样啊。”辉恩点点头。我紧张地看着他的表情,想要确认他是否相信我这一番说辞。他的表情如平时一样,似笑非笑,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这给了我更大的压力。只要能混过今晚就够了,我在心中暗暗祈祷,给我一点梳理思绪的时间,我一定能找到办法。

“你干嘛那么紧张啊?”他忽然说。

我的后背猛地一紧。“没有啊。”我挤出一个笑容。

“不用紧张,像你这种情况不会坐牢的。”辉恩向后做了个手势,其中一个保镖走上前来,递给他一个黑黝黝的小匣子。“我也不会让你坐牢。”他看着我,“因为我很喜欢你。”

“谢谢。”我感觉脸上表情有些僵硬。

“你知道吗,我也喜欢乡下的老鼠。”他说,“小时候偶尔会有老鼠跑进我家里,大多数很机警,远远的发现有人就跑开了。但是也有一些看到吃的东西就忘了其他,只要慢慢走过去,不用费力就捉住了。后来有人告诉我,那些老鼠一定是从乡下来的,所以什么都不懂。”

他咧开嘴朝我笑:“我有时用开水烫它们,有时把它们带到更高的楼层往下丢,隔了好远都能听到它落地时的那一声惨叫。这些老鼠惨叫的声音很好听,就像高速行驶的老式卡车猛地刹住,很刺耳,很好听。所以我喜欢乡下的老鼠。”

“你跟踪我?”

“不是跟踪,孩子。这本来就是我的。”他微笑指了指眼角,“你的视网膜,你的鼓膜,这些改造器官让你拥有了比正常人更强的视力和听力,可你以为都只是单纯的礼物?”

他摇摇头:“我小时候读过一本书,很喜欢里面的一句话,我读给你听……”

“听你放屁!”我怒火中烧,再也顾不得其他。既然已经暴露,那就没有掩饰的必要。我默算了一下,距离他只有四五米,全速冲刺只要两步,而我手里还握着沙洛的刀。

然而我刚一动,他已经举起了手里的小匣子。一股巨大的力量迎面而来,我在感觉到疼痛之前先看见眼前的世界天翻地覆。我看见一具无头的身体站在地上,鲜血如箭般从脖子上碗口大的创口向上喷射,有一些溅到了我的眼里,将视野染成一片血红。我感觉全世界都在飞快地旋转,地面,树丫,天上的云。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是我飞起的头颅在转。

意识正在渐渐远去,辉恩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他那时候还太年轻,不明白所有命运赠与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他在念诗吗?又或是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我的思绪已经渐渐散落成碎片,就连落地滚动的痛楚都无法将它唤醒。那是个斜坡,还是一个洞穴,我感觉视野随着旋转飞快地暗淡下去,直到堕进一片无边无际的黑。

“要去回收吗?”我远远听到一个声音问道。而后是辉恩的回答。

“无所谓了。”他说,“我已经腻了。”

像是在深不见底的海里漂浮,什么也抓不住,只有粘稠流动的暗流。回忆像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播放。幼时的誓言,青年时的战友和奋战,那一次改变我命运的重伤,还有成为超级明星后一呼百应的场景,这些画面渐渐揉成一团,混乱不堪,可到最后,有一幅画面越发清晰起来,占据了我回忆里大部分的篇幅。

是莉迪亚的脸。微笑的,嗔怒的,悲哀的,所有一切表情。她看着我轻声说:“起来吧。”

像是溺水的人被猛地捞起,狠狠吸入一口新鲜空气。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清晰起来,与此同时,我听到周围有人在说“醒了醒了”,是从未听过的像是金属摩擦的声响。

我睁开眼,看见一只金属制成的前肢在我面前晃了几下,是一只机械虫子。这是一个幽暗狭小的空间,我想再看看周围的环境,才发现脖子不能动。这是怎么了?我努力把眼球往下转,看到一堆管线似的东西。

不久前的回忆渐渐复苏,我意识到自己就剩下一个头,全靠着这些管线维持着意识。

“你终于醒了。”虫子说。我注意到它的后肢扭曲变形,是缺陷个体。它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我们见过。”它抬起后肢,“那时候谢谢了。”

虫子的声音通过腹下一个小小的孔洞传出,非常微弱,只有在现在这样安静的地方才能听到,难怪在激烈的战斗中从未听见它们说话。我现在已经知道在它背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虽然严格来说,躺在培养仓里半死不活的未必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但此时的我显然更没资格。“我得谢谢你才对。”我说,“是你救了我吧。”

我想起当时那另一只挡在前面的勇敢虫子,可周围却不见它。

“陈不在了。”虫子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在那之后不久就战死了,记忆损伤程度超乎预期,他现在连我都不记得了。”

虫子作出一个像是人类“耸肩”的动作:“现在也许正在哪个坑道里跟年轻人死战吧。”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也许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虫子看着我,“虽然名义上救了你,但比起现在这副样子,我想很多人宁愿选择死亡。说不定你会怪我自作主张地把你救回来吧。”

“我倒还没想到这么深层的问题。”我用仅能转动的眼球观察四周。这只肢体有缺陷的虫子看起来不擅长战斗,但它的操控者应该是个科学家类型的人物,证据就是我所在的这个小空间里放满了各种用途不明的仪器,而我这副模样都能在它的生命维持设备下苟延残喘。

“我还有救吗?”我问。

“那要取决于你怎么理解‘有救’了。”虫子慢悠悠地说,“如果你指的是恢复到从前那样,那是不可能的了。这种伤势大罗金仙都难救,你现在这样也只是暂时而已。”

“果然啊。”我苦笑。

“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虫子抬起前肢,“一是关掉维持设备,闭上眼睛等待咽气,这样做的好处是至少可以用人类的身份死去。我个人比较推荐这种做法,毕竟此时此刻地上的世界正在举行你的葬礼,套用一句专业术语,你已经社会性死亡了。”

它打开一个显示屏似的东西,电波经过层层阻隔后成像斑驳,但还是能看出是一场葬礼的直播。画面中央是我的大幅照片,这照片正挂在一艘飞艇上,缓缓驶过城市的上空。马路两边站着我的粉丝,他们看着天空中的遗像,痛哭失声。

“今天,我们失去了我们最好的朋友,一个勇敢非凡的战士。”飞艇里传出辉恩热情洋溢的声音,“他的意志将由年轻的勇士来继承。让我介绍我们的新人,绝境武士!他发誓要捣毁一切虫穴,为前辈报仇雪恨!”

随着他的话语,照片里的脸慢慢变化,变成另一张年轻帅气的面孔。一个全身铠甲的人从飞艇里缓缓升起,稳稳地站在甲板上。他挥舞着手中长刀,动作潇洒利落。

摄像头再次对准了地上的众人,刚才还泪流满面的粉丝陷入了狂热中,他们大声呼喊着绝境武士的名字,一边挥舞着手臂。

“呃,毕竟一代新人胜旧人。”虫子有些尴尬,大概它的本意不是要在我临终前再打击我一回。它抬起前肢正要关闭直播,我却忽然说:“等一下。”

这一刻画面里出现的还是地上的人群,我却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瘦小身影。所有人都抬起头欢呼,只有她依然低垂着头,双手握在胸前,像是正为谁祈祷。

“第二呢?”我问。

“什么?”

“第二条路。你还没说完。”

虫子愣了一下。“第二条路,也许很难接受。”它斟酌着用语,“只有一个头颅不可能活下去,所以你必须舍弃肉身,将意识连入我们的网络,再彻底迁移到数字化的载体里。到那时候就可以给你制作一个全新身体,也就是说,你要从头到脚彻底变成一个机械生命。”

“就像你们这样?”

“比我更彻底。”虫子说,“从没有人试过将意识彻底数字化,可以确定这个过程中一定会无法转换的部分,你也许会失去一部分记忆。而在连入我们的网络后,你的性格大概也会受到里面残留信息的影响,发生一些变化。最糟糕的是,以那种形式活下来的你也许不再是你,而是许许多多意识碎片和思绪的混合体。选择这条路,你要有失去一切的心理准备。”

“但幸运的话,我还能记得自己要做的事?”

“你是说复仇吗?这个谁也说不准,全看运气。”虫子迟疑道,“但在我看来,比起变成其他东西或是变成傀儡,还不如干脆死掉算了。”

“也许从很久前就是这样了。”我喃喃地说。

好一会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它关掉喧嚣的画面,静静等待我的选择。不知过了多久,寂静里忽然有了一点小动静,一只小小的老鼠钻进了我们的这个小空间。虫子没有理它,这些会打洞小东西经常在地下乱窜,它大概早就见怪不怪。小老鼠环顾四周,最后瞪大眼睛看我,像是从未见过这么滑稽的人脸。

“你说,城里真是个好地方吗?”我问它。

我看它,它看我,四目相对了几秒,我忽然好想笑。

辉恩很喜欢在饭后躺进温热的浴缸,让水流如同温柔的手拂过身体每一处皮肤。每到这时,他会开一瓶酒,一边细品一边从落地窗往外看。从这里能一眼望尽贫民区那片低矮的建筑,杂乱的风景一直延伸到地平线边缘,让人心烦,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生在云海,意味着从出生就高人一等,他早已习惯了身在高处的感觉。造神的把戏已经渐渐没意思了,下一次该玩什么呢?他原本想借着洗澡的时间静下心想一想,然而今天的巴比伦塔有些不对劲,总是会微微震动,连浴缸里的水也泛起了波纹。

辉恩皱眉,正想喊人进来问一声,一个保镖就在这时猛地推开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不好了!出事了!”

“慢慢说。”辉恩不喜欢遇到事情就慌张的家伙,他暗暗决定明天就炒掉这个保镖。

“是虫子!”保镖说,“虫子攻上来了!”

辉恩霍地起身,难以置信地望向窗外。远处的贫民区依旧平静,这不合理。贫民区是坑道区和巴比伦塔之间的人肉盾牌,如果虫群真要攻过来,那也应该是在踏平了贫民区之后。

“它们,那些虫子,它们直接从地下挖了新的坑道,一路延伸到塔底,然后才突然杀出来。”保镖喊道,“就像是直接冲着你来的……啊!”

一截利刃穿透了他的胸口,将他的惨叫卡在喉咙里。保镖软软地倒下,辉恩看见了站在他背后的那个身影,那是个全身套在斗篷里的家伙,只露出半边脸,熟悉的造型令他想到不久前曾在监控画面里出现的“假面”。

但不可能,假面已经死了 ,尸体还是他叫人回收焚烧的。眼前这半边脸反射着金属的光泽,显然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人。他想不起自己还跟谁有瓜葛。

但这不重要,哪怕是假面复活了也无所谓,他手上已经有了更好的玩具。

“绝境武士!”辉恩大喊。一个身影从天花板应声跃下,手中长刀舞动,顺势摆出一个帅气的姿势。

“抱歉了,虽然无冤无仇,但你和虫子为伍,我必须要你的命。”年轻人露出一个阳光帅气的笑脸,挥起手中的高频切割刀迎上前去。

金属撞击的声音连绵不断,辉恩已经披上衣服,在一旁好整以暇地观战。这个年轻人是他最新的作品,吸取了前面两个试验品的经验教训,是至今为止最完美的。辉恩甚至唤来了几个摄像头跟踪拍摄。作为新英雄的出道战,今天这样的状况简直完美。

然而入侵者比预想的还要不堪。虽然身体坚硬得像是金属,然而他的动作笨拙,完全跟不上年轻人的速度。短暂的交锋后,新英雄手中长刀一闪,一道亮光从入侵者的脖子上划过,一个圆滚滚的头颅飞了出去。

“结束了!”年轻人笑笑,“这也太简单了吧。”

他的笑容只在脸上停留了短短一刹,下一刻便被迎面而来的刀锋截断。这一具失去头颅的身体竟然还在动,动作丝毫不见迟钝,就好像头对他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一个器官。

“不可能!”辉恩失声,“你不是人!”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古代传说。有一个失去头颅还继续战斗的妖怪,叫刑天。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这怪物身上剩余的斗篷在激烈的战斗中滑落,露出底下粗糙的金属身躯。机械无法攻击云海上的贵族,这本是铁一般的准则,然而此时这副钢铁身躯却朝他撞了过来,就像一辆重型卡车,轻而易举地顶着他的身体撞破了落地窗。

耳边风声呼啸,辉恩向上伸出手,却距离那片云海越来越远。他听见的最后一声响是全身骨头一齐碎裂的声音,那让他想起小时候亲手摔死的老鼠。真奇怪,明明一点都不像。

在城市的另一头,莉迪亚刚刚结束了今天的祷告,从崭新的墓碑前站起身来。这时她忽然听见远方传来似有若无的闷响,如战鼓隆隆。她扭过头,发现远方巴比伦塔的下半部分不知何时染上了墨水般的黑色,那些黑色还在沿着塔向上蔓延,像是要一口气冲进云里。

在它前进的方向,一个小小的人影站在落地窗边,张开双臂,像在朝着天空竭尽全力地怒吼。那不屈不挠的身影似曾相识。

“是你吗?”莉迪亚喃喃地说。她搞不懂脑海中莫名其妙闪过的念头。

这时厚厚的云层忽然散开,久违的阳光从缝隙中洒落,为世界染上一线耀目的金黄。神圣的画面如同有天使降临,城市里的人们被光亮刺激得流下泪来,却忍不住朝着这束光跪拜。

他们看见一道金色的闪电忽然从云海间劈下,瞬间贯穿了塔上那具无头的身躯。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群还是爆发出一阵欢呼。

但下一秒,欢呼声戛然而止。那个身影还在站着,所有人都看见了,在这片亮光中,他张开双臂,朝着云海的方向挺起胸膛。在他下方,数不尽的黑色机械虫子正沿着巴比伦塔向上艰难攀爬,任凭雷击轰鸣也没有停下脚步。

这无头的士兵开口了——虽然没有头颅,也听不见声音,但每个人都觉得他开口了。在隆隆雷声中,唯独他的呐喊仿佛在每个人心中回荡。

“战!”

那一刻被电光照亮的他的身姿,千万年后仍凝固在传说之中。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古代传说。有一个失去头颅还继续战斗的妖怪,叫刑天。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这怪物身上剩余的斗篷在激烈的战斗中滑落,露出底下粗糙的金属身躯。机械无法攻击云海上的贵族,这本是铁一般的准则,然而此时这副钢铁身躯却朝他撞了过来,就像一辆重型卡车,轻而易举地顶着他的身体撞破了落地窗。

耳边风声呼啸,辉恩向上伸出手,却距离那片云海越来越远。他听见的最后一声响是全身骨头一齐碎裂的声音,那让他想起小时候亲手摔死的老鼠。真奇怪,明明一点都不像。

在城市的另一头,莉迪亚刚刚结束了今天的祷告,从崭新的墓碑前站起身来。这时她忽然听见远方传来似有若无的闷响,如战鼓隆隆。她扭过头,发现远方巴比伦塔的下半部分不知何时染上了墨水般的黑色,那些黑色还在沿着塔向上蔓延,像是要一口气冲进云里。

在它前进的方向,一个小小的人影站在落地窗边,张开双臂,像在朝着天空竭尽全力地怒吼。那不屈不挠的身影似曾相识。

“是你吗?”莉迪亚喃喃地说。她搞不懂脑海中莫名其妙闪过的念头。

这时厚厚的云层忽然散开,久违的阳光从缝隙中洒落,为世界染上一线耀目的金黄。神圣的画面如同有天使降临,城市里的人们被光亮刺激得流下泪来,却忍不住朝着这束光跪拜。

他们看见一道金色的闪电忽然从云海间劈下,瞬间贯穿了塔上那具无头的身躯。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群还是爆发出一阵欢呼。

但下一秒,欢呼声戛然而止。那个身影还在站着,所有人都看见了,在这片亮光中,他张开双臂,朝着云海的方向挺起胸膛。在他下方,数不尽的黑色机械虫子正沿着巴比伦塔向上艰难攀爬,任凭雷击轰鸣也没有停下脚步。

这无头的士兵开口了——虽然没有头颅,也听不见声音,但每个人都觉得他开口了。在隆隆雷声中,唯独他的呐喊仿佛在每个人心中回荡。

“战!”

那一刻被电光照亮的他的身姿,千万年后仍凝固在传说之中。

smen 2020-12-13 11:29
问题问的相当的好

清水河畔 2020-12-14 07:24
这个剧本就是楼主问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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