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谷粉丝 | 2020-11-07 08: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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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这是艾青的诗作《大堰河我的保姆》里的一节。 当时诗人身陷囹圄，透过铁窗，看到满天大雪飞舞，他想起哺育自己长大的保姆兼乳娘——大堰河，想起她爱护自己的深情，以及苦难的命运。朴实的语言里，真挚地表达出诗人对大堰河的怀念和赞美。 诗人自幼寄养在保姆家里，他是吃着大堰河的奶，依偎在大堰河的怀抱里长大的。对于诗人来说，大堰河就是他的妈妈，这一份深情并不逊于事实的母子之间。这是人类共通的感情，我们都能体会得到。 大堰河，是个普通的劳动妇女，迫于生计，她用自己的乳汁哺育别人的孩子。虽然她一生劳苦，起码她得到这个孩子真诚的爱。 《红楼梦》里，有很多这样的“大堰河”。贾府的女主人们，是并不亲自母乳喂养孩子的，而统统交给乳母。她们就和艾青笔下的大堰河一样，因为贫寒，把本属于自己孩子的乳汁献给了贾府的小主人们。 等待她们的将是什么呢？那些自己奶大的孩子，将会如何对待她们呢？ 表面上，贾府里的乳母，地位较高，上下多以礼相待。贾家毕竟是诗礼簪缨之族，讲究礼数，如侍奉长辈的奴才，小主人就应尊重，贾宝玉对袭人直呼其名还被人教训，说应该喊姐姐，因为她是侍候过老太太的，而且工作关系也一直隶属于那边。乳母则更是奴才里的上层，不仅负责母乳喂养小主人，长大了还要管日常生活，教育言行，事实上是代替生身母亲行使抚育教养的职责，因而小主人断奶后也应该一直尊敬、奉养，以孝道论。 纵然不论礼数，从情感出发，这种类似亲子的关联又怎能淡漠。但是具体到人，就各有不同了，这既是由于乳母自身修养脾性各不一样，更主要的，是那个被奶大的孩子，到底是一副什么肝肠。 （一）贾琏：“妈妈” 第十六回，贾琏的乳母，赵嬷嬷，来找贾琏王熙凤夫妇，为自己 儿子求个差事，短短一番对话，充满了亲热、温暖的气息。 贾琏夫妇先是赶紧往炕上让，赵嬷嬷执意不肯，再三推托后，坐在了脚踏上。贾琏端两盘菜给她，王熙凤很细心，说，“妈妈很嚼不动那个，倒没的咯了他的牙”，吩咐平儿把火腿炖肘子热来；又劝酒，说，“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 这两口子对待赵嬷嬷真够热情，又是让座，又是让菜，又是劝酒，还一口一个“妈妈”，叫的好不亲热。王熙凤说到贾琏，用的是“你儿子”，俨然一家人热乎乎的口吻。 （贾琏，赵嬷嬷） 赵嬷嬷说起正事，抱怨贾琏不为自己儿子的事上心：“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得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还再四地求了你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所以倒是来和奶奶来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 虽然是抱怨的口气，却正见出平时关系很好，贾琏在她面前，从来没有什么主子的架子，她才敢这么说他啊，“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人家要领这份情，你才能说这个话；甚至连“燥屎”这样的粗话都带了出来。 王熙凤打了包票，笑道：“妈妈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儿子，你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可是现放着奶哥哥，那一个不比人强？” 赵嬷嬷的两个儿子，王熙凤称为“奶哥哥”，真是暖人心，强调了都一样是大的，是自家人。王熙凤这不是拿空话哄人，很快就给她落实了。 这一番对话，王熙凤对赵嬷嬷比贾琏还要亲热，固然一方面是她善于场面上的事，另一方面，也说明贾琏平时确实对赵嬷嬷很好，否则王熙凤又是图的什么呢。 贾琏这个人，有的方面确实下流，但是做人的良心，倒真是不坏，于此可见一斑。 （二）贾宝玉：“撵出去” 第八回，在薛姨妈那里，贾宝玉要吃酒，他的乳母李嬷嬷劝阻，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 这一个“老货”，虽然带着顽笑的语气，但薛家与贾家的差距就体现出来了。薛家是皇商，替皇上家做买卖，发财固然发财，但气质、底蕴上到底差着一大截。 小孩子学坏是容易得很的。贾宝玉在薛家受到什么样的影响，很快就体现出来。 这一回里，贾宝玉回到绛芸轩，接过茜雪捧上的茶，吃了半碗，忽又想起早晨沏的碗枫露茶，就问茜雪，茜雪说，给“李奶奶”吃了。 “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 ，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他是你哪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李嬷嬷，贾宝玉的乳母） 你看看，就为了一杯茶，贾宝玉就又摔东西，又大吼大叫，还要撵人。这可是把他奶大的乳母啊，贾宝玉竟然没有一点依恋感恩之心，认为“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算不得什么功劳。这像个孩子说的话吗，何其刻薄无情。 李嬷嬷当然有不对的地方，确实有点拿大，贾宝玉的茶，她问都不问就喝，似乎完全忘记主仆之别。和贾琏的乳母赵嬷嬷对比，差距很明显：赵嬷嬷任你怎么劝，就是不肯上炕坐着，说明她心里清楚得很：再怎么亲热，也不能逾越了主仆的界限。她一边抱怨贾琏不靠谱，一边夸赞王熙凤能作主，其实很会说话，水平高着呢。 但是贾宝玉和贾琏的差距，就更加明显了。贾琏即使不快，把自己乳母撵走这种话，也是说不出口的。休说一杯茶，就是真贪图他什么好处，他也是能够容纳的。因为贾琏心里，有这么一块柔软的地方：哺育之恩，养护之情。 贾宝玉心里，是没有这么一块地方的。他有一个著名的论断：“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也就是说，他看待女性，只有审美价值这一个尺度。他心里柔软的地方，只够安置“无价之宝珠”。那么，李嬷嬷当然就是鱼眼睛了，当然令人嫌弃了，更何况，自己早就不吃奶了。 红学家们管这叫“反封建”，叫“反礼教”；而如果用老百姓的语言，这就叫“没良心”，“忘本”。任你说贾宝玉如何温柔多情，如何体现了新生的文化精神，但就这一点，确实非常丑陋，非常讨厌。 因为乳母与乳儿之间，极其接近于真正的亲子关系。这种情感联系，是发自人性本然的；如果被蔑视，被否认，自然会引起强烈的、本能的不安，如果稍有人心的话。 汉武帝的乳母郭氏，儿孙犯法，她哭诉求情，郭舍人叱喝她：“如今皇上已是壮年，还需要你喂奶才能活吗？你这个老太婆，还不快走？”这一句话，却令汉武帝顿生哀怜，于是赦免了郭氏儿孙。这就是人之常情，贵为天子也不能免俗。 对待哺乳养育自己长大的人，是个什么态度，真的能映照出人格的底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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