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吓我一跳。

几日前，一条“老戏骨沦落街头卖衣服”的视频招风惹雨。

我一看，这不是廖启智吗？
他身穿一件横纹短袖、斜背“老板仔”小包、发有细雪、眼带苍凉，缩在满坑满谷的衣山中。
“好落魄，好心酸”，看客们张口就来。殊不知，人家在拍电影呢...

但也怪不得别人，廖启智的演技，一字记之曰：强。
强到什么程度？
去年，也是这部《再见女人街》，片场花絮中，廖启智坐在一旁吃饭。

第二天，就传成了“廖启智蹲街边吃饭盒”，煞有其事，哭笑不得。
然而，廖启智听到这个“奇闻”，一定很开心。
10年前，有人问他最想挑战的角色，他说：“不用对白、桥段、动作，只有眼神，演完整出戏。”

毫无疑问，他做到了。
一张剧照、一个眼神，“骗”尽天下人。
廖启智，江湖人称“智叔”，脸熟名不熟，戏红人不红。

眉毛稀疏，眼角低垂，似笑非笑，目带寒光，他一出现，我脑海里就闪出一个词——大事不妙。

《无间道2》，他演倪家三叔。
杀人放火，毁尸灭迹，他掏一支苏联大绿嘴口琴，吹一曲《友谊天长地久》。
长夜难明，背脊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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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人》，他演半疯半癫的老线人。
最后一幕，旧曲故人，他含泪陶醉。恨、痛、哀噬上心头，这一哭，观众五内如火烧。
当年明月在，难照彩云归。

最难忘，要数 《杀破狼》。
甄子丹、吴京、洪金宝、任达华，皆是能打能演之狠角，廖启智照样杀出重围。
听到好友生瘤，先是不动声色， 忍、等、爆 ，砸烂茶杯，掀翻饭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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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一刀割喉，血如泉涌，影评人感叹： “他演得就像他已经死过十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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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启智， 绝对是电影界最“不客气”的配角。
不抢戏、不踩界，他就像一条引线，串联情节、点燃主角，无声处爆裂、毫厘间怒放。

他接的角色，也像引线， 演好人活不长、演坏人死得惨。
但只要这张脸出现在屏幕，哪怕半秒，你就感觉到十面埋伏，刀光剑影。
难怪铁嘴尔冬升都指着智叔给“S卡”： “他的眼神，能杀人！”

和所有杀手一样， 智叔不爱说话，吝啬笑容 ，总是侧着头，皱纹从眼尾插上鬓角，像刀疤。

这种孤冷的神情，在智叔还是 “智仔” 时就有了。只不过，那时人们称之为 “憨直”。

智仔也确实“憨直”，在那个神仙打架、巨星云集的时代，他胆敢跑去报名艺人训练班。
身高不足170，其貌不扬，沉默寡言， 他被刷下一次又一次，用了两年才勉强入学。

还不是全日班，只是夜校。
年纪全班最老、外形全班最差， 他像一块顽石，扔进黑夜里，无声无息。

但 智仔却喜欢上了班上最漂亮的女孩 。上课第三周，他向女孩表白：“我喜欢你，你会不会嫁给我？”
女孩笑笑，像黑夜里的一颗星。

毕业后，女孩靓绝TVB， 她是刘德华的女主角，和梁朝伟演情侣， 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陈敏儿。

而智仔，还是智仔。
他演了《上海滩》，站在吕良伟背后，眼神狠辣，像带毒的刃。

他为刘德华、梁朝伟、黄日华、周润发做配角， 一配就是10年。

合作过的演员飞黄腾达，而智仔仍在节目中扮丑、扮女人。 他的拿手好戏是穿高跟鞋踩钢丝、喉咙顶缨枪推货车。


每次用命表演，镜头总会带到观众席上一个梨花带雨的女人—— 陈敏儿。
这个如日中天的花旦，训练班的女同学， 在毕业第7年嫁给了智仔。

所有人都笑他是跑龙套，全世界都说两人不配，但她坚信， 廖启智是唯一的男主角。
智仔，没让敏儿失望。
1993年，他凭借《笼民》中痴儿一角， 横扫吴镇宇、梁朝伟、甄子丹，斩下金像奖最佳男配角。

事业有成，昨日叫他智仔的人尊称他 智叔 ，家庭美满， 三个儿子接连出世， 一家5口，平淡又美好。
智叔笑说： “我从没想过做明星，我只是一位演员。打份工，有粮出（有钱赚），回家陪老婆儿子。”

但老天爷，最爱折磨老实人。
2003年， 小儿子诺诺验出血癌，妻子陈敏儿患上抑郁。
廖启智白天照顾儿子，晚上回公司开工，别人问起，他就低头抿嘴，一直说 “多谢，有心了。”

三年后，小儿子魂归天国，廖启智已经不懂哭了。
他为诺诺举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葬礼，全场都是儿子最爱的蓝色，天是蓝的，人是灰的。

智叔仰着头说： “拜拜，诺诺！”

白头人送黑头人，眼泪都吞到五脏里，唯一一次大哭，是儿子离世后，他照常起夜给他盖被子，一开门，床上空荡荡。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

几年前，虎扑上一网友母亲去世，他发帖问：为什么自己没有痛哭。
有个网友安慰道：“至亲离去的那一瞬间通常不会使人感到悲伤，真正会让你感到悲痛的是 打开冰箱的那半盒牛奶、那窗台上随风微曳的绿箩、那安静折叠在床上的绒被，还有那深夜里洗衣机传来的阵阵喧哗。”
自那时起，智叔更沉默了。
他接的戏越来越多，他的眼神越来越狠， 像是一头离群索居的野兽，红着眼在找寻什么。

短短3年， 他拍了13部电影、10部电视剧、4部舞台剧， 不眠不休。
直到2009年，他终于笑了，在金像奖的舞台上。

智叔打败了《长江七号》的星爷、《赤壁》的张丰毅、《叶问》的林家栋，凭《证人》赢下了最佳男配角。
他握着奖杯说： “儿子啊，16年前那个奖烂了，承你贵言，爸爸又得了一个。”
“诺诺，这个奖我和你都有份。” 他仰着头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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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承诺： 爸爸答应你的，拼了命也会赢回来。
人间日月去如梭，廖启智今年已经 六十有六。
没有人们说的落魄，也不像坊间传的心酸， 他在大学做讲师，有固定的收入，他一直在演戏，没想过当明星。

记者曾问：“你为什么能演好小人物？”智叔笑笑。
“没难度，因为我就是小人物。”
尘世间的苦难，人生中的无常，他饱尝过、泣血过、痛哭过，然后借来一滴泪，供诸君欣赏。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为何泪纵横。

几年前，他来广州拍戏，没有助手、没有专车，他上了一辆188路公交车，从车站一路坐到剧组。
有街坊认出智叔，但因为不知道名字，只是交头接耳，看着他笑。
“我就和他们一起笑咯”， 他坐在巴士后排，驶入无尽夜色中。
那一刻， 名字对一个好演员而言，不值一提。

智叔，出演了一辈子的黄金男配角，却早在此生中， 成就了自己的最佳男主角。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