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叔关东元, 收藏当代艺术已有10年。 今年年初,他从跨国公司总裁的职位退下来, 专心布置自己的“公寓美术馆”。 这套酒店式公寓,租的,位于北京东二环, 两房一厅,总共160余平米, 被关东元用200余件艺术品填得满满当当: 没有一面墙上不挂着画, 没有一个角落不摆着雕塑、模型; 他甚至拆掉了主卧室的床, 造了专业的推拉式画柜。 如今一周少则两三天, 多则天天都有新老朋友往这儿跑, 看画、喝酒、聊天。 9月下旬,一条来到北京, 探访这套令人震撼的两室一厅。 撰文 | 成卿 关东元在自己的酒店公寓里 关东元在这套酒店式公寓住了七八年。市中心,闹中取静,周围环境优雅,更重要的是这个位置交通非常便利。 “总是有三五知己到我这儿来聚一聚,小酌一杯,鉴于北京的交通状况,大家不愿意花太多时间在路上。” 公寓走廊 关东元的当代艺术品收藏 退休前,这套小公寓是他加班、应酬后的歇脚点,现在俨然成为一座藏匿在市中心的小型美术馆。 近些年,只要收了新艺术品,关东元就开始盘算,往这个家的哪个位置放。每当工人拿着大件儿的东西在公寓大堂报门牌号,管理员便会心一笑:去关总家送画嘛。 玄关 左:《无用只用-多变窗3号》,宋冬 右:《十示》,丁乙 隐秘的小型美术馆 推开公寓门,正对的墙面,挂着一张上海艺术家丁乙的《十示》: 粗看觉得只是黑底白线条,走近发现里面还有蓝绿色的丰富层次。把画放这里,关东元给家定了个厚重、沉稳又多彩的基调。 丁乙作品局部 宋冬作品局部 玄关另一侧的墙上,是北京艺术家宋冬用回收来的旧木窗和镜子做的一人高的装置,和旁边的穿衣镜放在一块儿,亮眼又不突兀。 《阿克狄亚 - 船之旅》,马库斯·吕佩尔茨 转身进客厅,最大的一面墙上,三幅作品都是蓝色为底。关东元喜欢浓郁的色彩,对蓝色极其敏感。 正当中是德国国宝级艺术家马库斯·吕佩尔茨(Markus Lupertz)的画作。5年前在北京时代美术馆看到吕佩尔茨的个展,关东元就成了他的粉丝,之后在香港巴塞尔艺博会看到这幅作品,便毫不犹豫地拿下。画面上的钢盔、人体、蜗牛,都是艺术家近十年作品中的代表元素。 《寒武纪》,汪建伟 另一边蓝灰调子的画,出自艺术家汪建伟的《寒武纪》系列。 2014年,关东元在纽约的古根海姆美术馆里看过这一系列的画作和雕塑,现在自己收了一幅。日常在家里喝着酒、放着音乐,“脑海里就像放电影,把一个系列的画面都放一遍。” 客厅 左:中国艺术家刘韡的作品, 右:美国艺术家赫尔南·巴斯(Hernan Bas)的作品 《紫气》,刘韡 正对着落地窗的墙上,一张刘韡的《紫气 》把墙面撑满:刘韡的创作大多来源于2000年后城市的飞速发展,申奥成功的北京城急剧地在扩张,空气污染也很闹心;画里,有些浑浊的紫色背景上,密集得像电路板一样的线条勾画出城市的轮廓。 为了把这幅大画上墙,可是费了一番周折: 关东元早早拿尺子把公寓电梯轿厢、进家门的转弯宽度都给量了一遍,自信画能够顺利进家门。结果上墙那天,画还是太长,卡在了门厅。不得不再送回去,订制了一副折叠画框,让工人们带着卷着的画布和新画框到家里来现场绷画,“ 收藏当代艺术真算得上耗人了,当然,痛苦并快乐着。” 《维纳斯》,杨茂源 落地窗前没法挂画,关东元把这里布置成雕塑的展区: 杨茂源的青铜雕塑,原型是维纳斯女神头像,部分脸庞反复打磨后,像黄金一样闪耀。之前关东元觉得能从一个西方的雕塑照出自己东方人的脸,挺有意思;今年再看,发现维纳斯像戴着口罩、经历疫情的感觉; 《故国·风2#》,蔡志松 《故国·颂7#》,蔡志松 旁边一高、一低,一个匍匐、一个站立的两座雕塑,都是中国古人的形象。 关东元曾在巴西留学工作十年,在他眼中,这座手臂展开、直立着的雕塑,仿佛是里约的标志 —— 基督山上的基督雕像的缩小加中国化版本。 客厅通往卧室的走廊 《无题》,谭平 关东元还特意调整了家具,让它们与墙上的艺术品色彩相融: 吕佩尔茨等三张蓝底色大画作前是一排蓝沙发;艺术家谭平的红色大幅抽象画前,则放置了红棕色沙发。 整个客厅,满当得几乎没空白的墙面: 即使是一道30公分宽的墙,关东元从地面往上,把日本艺术家加藤泉的一组小雕塑和三张小画,依次码上。 连地板都没放过:他把旧货市场上淘回来的陶俑、瓷罐、小木篓,甚至小飞机,放在大幅画的前方,营造出许多中与西、古与今的对比。 客厅再往里走,就是两个卧室和两间卫生间,而串起这四道门的走廊,汇集了关东元这些年购买的画作。穿过走廊时,被浓郁的色彩包围。 《五个大写T的肖像》,武晨 《男人体和男人体,男人体与女人体,女人体与男人体之间的关系》 武晨(关东元收藏) 进走廊,第一件作品就有3米长、2米高。80后的武晨在这幅画里,重新演绎了野兽派画家马蒂斯的《舞蹈》,只是场景变成了2014年世界杯上梅西被四个德国队员围堵的瞬间,球门成了软管,把五个人连了起来。 对喜欢看球的关东元,这种“恶搞”充满了异想天开的趣味。 次卧室床头上方 左:《都市2》,马树青 右:《无题》,马树青 邱瑞祥的两幅作品,创作时间间隔十年, 关东元收藏 摆放艺术品时,关东元喜欢设计“对话”。他会关注同一位艺术家不同时期的作品,买回家之后,把它们并置挂在一起: 次卧床头的正上方,有马树青分别创作于2005年、2015年的两幅画,十年后的那件画面更抽象,色彩堆叠更厚重。 主卧室里的推拉画柜 参观这个家庭美术馆的重头戏,藏在走廊尽端的主卧室里。 三年前,眼看着家中的画越来越多、快放不下了,关东元索性把主卧的床给拆了,找来师傅打造了带抽拉轨道的专业画柜。师傅们以前都是帮画廊、机构做,还是头一次接这样的活儿 —— 给一个家量身定做这样的专业“大装置”。 做好的画柜几乎撑满了整间卧室,十三组画架做成了网格,两边都可以挂画,底部装了小轮子,可以沿着轨道依次拉出来。现在画柜里共挂着50来张画,有的大尺幅作品能占去画架的一整面。 展示这些画作的过程充满了仪式感。在关东元指挥下,大伙儿得先都站去房间的一边,他自己则站在另一边,把画从轨道上一张张向外拉。展示过程过半,两方人马要掉换个位子,再抽出另一半画架上的画。 第一张是澳洲艺术家给关东元画的大画像,也是收藏中少见的定制作品。关东元喜欢画面上的明亮色彩和拼贴了一大块有孔洞的板材,不过说到像不像自己,他也无所谓:“西方人看咱们的视角不一样。” 《被遗忘的蛋糕》,陆超 画架上有不少年轻艺术家的作品,许多画面乍看上去轻松,仔细琢磨才发现剖析的主题却有些痛: 88年出生的陆超,画守在家乡的老人和孩子,给他们罩上一个塑料蛋糕罩,“瞭望得到外面的世界,但又走不出去”。 《自画像》,闫珩 《复仇记》,王子 80后闫珩的画里,有点说不清是人在控制机器,还是被机器控制,“类似马斯克要把芯片植入大脑的那个感觉”,关东元说。 当他把《复仇记》抽出的那一刻,所有人又笑了。关东元笑称,画里画的就是自己那一代人,身体坐在教室里念书,心里总想着做坏。 学霸·总裁·藏家 新朋友来家里,关东元头一件事就是倒香槟,然后拿着酒杯,一路喝、一路带大家看作品。边看边讲解,从画面内容、到作者的成长背景再到参展经历,导览专业度不亚于艺术圈的从业者。 这种学霸的属性,由来已久。 关东元1967年出生在北京的机关大院里,父母都是工程师。他从小就是学霸,理科特别强,从中学到大学一路保送。1990年本科毕业后,他“叛逆”地放弃了研究生的保送名额,去巴西的圣保罗大学念造船工程的硕士。 年轻时候的关东元与巴西同事们 关东元记得很清楚,当时留学,身上的200美元是全家人凑来的。刚到巴西,不会说葡萄牙语,字典从不离身。为了挣生活费,他当过佣人,睡过体育馆的水泥地,常常早上七点就起来干活,一直到凌晨。求学的前两年,连一瓶可乐都没舍得买过。 1993年硕士一毕业,关东元便进入淡水河谷这家美洲大陆最大的矿业公司工作。2000年转行,进入飞机制造行业里的巨头公司巴西航空工业,负责中国市场的开拓。刚被公司派回国的头几年,强度极大,“几乎没在夜里11点前回到过家,回家之后洗完澡,也一定把当天的工作总结写好,邮件回公司总部。”现在回头看,他说那时候的自己就像一列没有刹车系统的高铁。 关东元收藏的第一件当代艺术作品《四个小水手》 压力之下,工科出身的关东元有了收藏手表的嗜好,沉迷其中的“机械之美”。2011年,关东元买了自己的第一件当代艺术品。 虽然不记得艺术家的名字了,但当时的场景他清晰地记得。一天午休下楼吃饭,看到办公室楼下的小画廊正在办展览,他走进去,立刻被这张画吸引了: 四个稚气的小水手坐在一条破船上,在汪洋大海中前行,脸庞上带着无限期待。“这个画面一下把我带回了2000年时和三四个同事创业的情景,画中间的那个举手瞭望前方的小船长,就是自己当年的写照。” 巴西航空工业的北京办公室 墙面上,由关东元和同事们一起完成的作品 从这张画开始,关东元打开了一个当代艺术的新世界。只要去国外,瞅着空,必去美术馆、画廊里面泡着。 参观奔驰、瑞士银行总部时,他还留意到这些跨国公司的大楼里不仅摆着艺术品,还有专门的部门来管理艺术收藏。 于是他不仅自己买,还把作品往办公室里放,“压力巨大的工作下,抬头看到这些艺术品,有疗愈的奇效”。渐渐地,关东元发现,周围一开始不知道自己在做啥的同事们,也慢慢会在朋友圈里晒逛美术馆的照片了。 《第一中国马》,赵刚 《蓝色和黄色背景上回头看的女生》,唐永祥 如今,进入收藏的第十个年头,关东元依然守在“当代艺术”的圈里,没碰过传统、也没涉足过现代:“当代艺术家记录的、创作的内容,也是我自己亲身经历的,想和自己同辈的、晚辈的艺术家一起成长。” 因为留学的经历,他会特别关注和自己同龄、经历过东西方文化教育的艺术家。提到公寓客厅墙面上的一幅赵刚的《第一中国马》,关东元会一边神采飞扬地细数艺术家从留学荷兰再去美国又回到中国的波折,一边称赞画中的马有“唐风的神韵”。 墙面:《OBJECT #MS-1》,张周捷 作品之前在关东元的办公室中 《肖像》,陈飞 娜布其、张周捷、陈飞、武晨、蔡磊等这一批80后、90后的中国年轻艺术家,也是他重点关注的对象: 他收藏张周捷的“网格面系列”,喜欢作品中金属材料制造的精密感; 蔡磊的雕塑,“细细的、手工捏出来的质感,像雕塑大师贾科梅蒂”,“绕着看一圈,每个角度都不一样”。 《无题-有雷诺阿挂历的厨房》,刘晓辉 赵凯的雕塑 《白色结构》,娜布其 娜布其的雕塑《白色结构》,“有一种不断向上攀登的感觉”。 瞅着机会,他也往艺术家的工作室跑,“艺博会上只能看一件、两件作品,工作室里能看到他们创作的完整系列,过瘾多了”。 卫生间 左:欧阳春的作品, 右:倪有鱼的两件作品 《意大利广场(向基里柯致敬)》,倪有鱼 收倪有鱼的作品时候,关东元专程去了一次艺术家的工作室,看到他用丙烯颜料画画、又用吹风机吹风固定、之后再用流水冲刷出痕迹的全过程,感叹“看似平静的画面,背后有历史的痕迹”。 不过做了30年职业经理人的关东元,反复强调去工作室只是去学习,不是去私恰生意,“我所有的作品都是从画廊,或者从二级市场拍卖行所购买,从来不会直接跟艺术家买。” 倪有鱼在工作室中创作 摄影:LJ Studio,由艺术家与贝浩登画廊提供 “艺术的生态体系当中,艺术家、画廊、美术馆、藏家,每一个版块都有它的作用,你跳过了画廊,直接跟艺术家讲价格、要折扣,会破坏这个体系。” 现在虽然已经从跨国公司退休,关东元还是每天坚持看英文和葡萄牙文的新闻,生怕荒废了。还给自己布置了个小作业:每天花上一小时,读两三篇艺术相关的文章。 《Frame 190215》,蔡磊 (关东元收藏) 和艺术家蔡磊在蔡磊个展现场 只要天气好,他就去颐和园里走上10公里路,还一定要拍一组照片,在朋友圈里打个卡,笑称是自己的日常艺术创作。 美国的工薪族收藏家沃格尔夫妇(Herbert & Dorothy Vogel)是关东元的“偶像”。这对夫妻一个是邮局职员、一个是图书管理员,年收入不超过5万美金,却在50年里收藏了近5000件艺术品,之后他们把收藏捐赠给美国50个州的每一个州立博物馆。 和关东元聊怎么规划收藏的资金、购买艺术品能不能升值,关东元笑着指墙上刘韡和美国当红艺术家赫尔南·巴斯(Hernan Bas)的作品: “现在把这两件放到拍卖场上,都是上百万、几百万的价格,可我不卖。收藏了十年,一件都没想过卖掉。” “买艺术品,买完了放在仓库里等着它升值,这就不纯粹了。如果要投资,有别的渠道,但绝不是艺术品。” 《Trans-Rio(Stroke)》,名和晃平 关东元也坦言,总有觉得自己“怎么这么缺钱”的时候。去艺博会,从一进门,一路会看到许多自己想要的好作品,“可谁能那么随心所欲,资金总要周转,可等有了资金,那件好东西可能就被别人买走了。” “艺术面前,人人都平等,人人都贫瘠。” 说着,他掏出手机展示最近收藏的纽约艺术家艾迪·马丁内斯(Eddie Martinez)的一张画,感慨画廊让自己等了两年,终于等到了。 生活规划始终严谨的“关总”,聊到未来的收藏计划时,憨实一笑,说自己学不来身边的许多藏家朋友,可以凭一己之力创办私人美术馆、拿出作品跟老百姓分享。 “我还只是个艺术的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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