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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11 11:01 |
今年在疫情期间勉力举办的威尼斯电影节,因为失去了好莱坞的星光支持,并没有像往年一样,从开幕片就开始刷屏社交网络。 第一波上映的主竞赛影片,也没有抢眼的金狮选手。第一部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要算匈牙利导演凯内尔·穆德鲁佐的《女人的碎片》了。 这位成名于洛迦诺,崛起于戛纳的导演,虽然屡入戛纳主竞赛,却还没有被奖项认可过。如今转战威尼斯,他带来的是自己闯荡北美拍摄的个人生涯首部英语电影,由马丁·西科塞斯担任执行制片。 《女人的碎片》卡司抢眼,新的“碟中谍”女郎、《王冠》中玛格丽特公主的扮演者凡妮莎·科比担纲女主角,好莱坞浪子希亚·拉博夫出演她的丈夫。 配角阵容也十分强大,集结奥斯卡小金人在握的艾伦·伯斯汀,独立电影导演本·萨夫迪,炙手可热的喜剧演员埃莱扎·施莱辛格,电视剧名角莫莉·帕克等等。
这部影片由导演穆德鲁佐的妻子卡塔·韦伯编剧,根据两人亲身经历改编,讲述了一对年轻夫妇丧子的故事。 出身中产的玛莎和建筑工人肖恩相爱结婚,两人的宝宝即将诞生。玛莎决定在家里迎接这个孩子,两人本来以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却没想到羊水破裂后,原本预定的产婆却不能赶到家里来。 在临时顶上的助产士伊娃(莫莉·帕克饰演)帮助下,玛莎顺利生下了孩子,但是夫妻俩还没有沉浸在喜悦中多久,新生儿的呼吸功能出现了障碍。救护车来得太晚,孩子已经夭折。 在寒冷的波士顿冬天,沉浸在悲伤中的两个人,关系也降到了冰点。 随之而来的一连串烦恼让玛莎的生活彻底陷入地低谷:玛莎强势的妈妈要求她对助产士提起诉讼,肖恩的酒瘾和毒瘾复发,两个人沟通出现障碍,玛莎回到工作岗位也不甚顺利,她将宝宝的遗体做科学捐献的决定不被家人支持…… 走不出丧子之痛的玛莎,只能将自己封锁在悲伤的孤岛之上,独自面对这一切。
这部影片在序言之后的第一个镜头就紧紧抓住了观众的心:凯内尔·穆德鲁佐用一个长达23分钟的长镜头,完整呈现了玛莎在家分娩的过程。 在大银幕上观看分娩绝对是一种难得的体验,也罕有创作者敢尝试。 但是穆德鲁佐做到了,他用一个盘旋在玛莎和肖恩身边的低机位镜头对这个温馨的家庭施以凝视,见证了玛莎的每一次阵痛。 这23分钟感觉无比漫长,因为每一秒观众都不知道事态会出现怎样的变化;这23分钟又显得无比短暂,一个孩子就这样诞生在每个人眼前。 媒体场放映之后,所有的记者都在激烈地讨论这个长镜头,许多人在观看的过程中都热泪盈眶。但是导演根本不给观众任何时间与主角分享新生的喜悦,意外立刻发生,婴儿夭折,银幕上下,情绪断崖。 随后,影片便进入了碎片式、生活流的叙事。这个看似简单的故事由玛莎和肖恩的爱情、玛莎与母亲的角力、玛莎对助产士的诉讼三条线交织而成,聚焦一个失去孩子的女性,她的生活是如何分崩离析的。
影片分为八个章节,每一章节都是从当月中截取玛莎生活的一个片段、一件琐事: 玛莎回到公司却发现办公室被人挪用; 玛莎和肖恩去医院询问婴儿的尸检结果,双双情绪失控; 玛莎和肖恩奔赴母亲的家宴,却迎来一场激烈程度前所未有的争吵…… 每个章节的开头,都有一个远景镜头,眺望波士顿查尔斯河上一座正在慢慢完工的大桥——而玛莎丈夫肖恩的工作,就是修筑桥梁。 这八个章节,横跨九个月,等同于孕育一个婴儿的时长;既是玛莎生活的碎片,也是她如何在悲伤的裹挟之下,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将生活拆解成碎片、再努力黏合的历程。 家中枯萎的绿植、玛莎不再打理的指甲、派对上无谓的亲吻……种种细节,白描出一个女性崩溃的裂痕。
这部包裹着浓烈情感的影片,将失去孩子的悲伤变成了一种观众可以感知的黯淡光线,可以闻到的苹果气味,可以品尝的苦涩酒精。 玛莎无暇维护亲情、爱情等其他关系,也无法停止思念那个几乎没有活过几分钟的孩子。 尽管本片导演穆德鲁佐是一位男性,但是在妻子的搭档助力之下,《女人的碎片》凝聚成为一部完全女性主义视角的影片。 走出悲伤是没有捷径的,大概尝试过所有失败道路又死里逃生的创作者,才能拍出这样怀着温情和希望的电影。观看这部电影本身,似乎就具有一种疗愈作用。 Ifeng电影的记者在映后第一时间,在威尼斯采访了本片的导演凯内尔·穆德鲁佐、编剧卡塔·韦伯,聊了聊《女人的碎片》的创作历程。
我们不是想拍自己,而是想拍禁忌题材 Ifeng电影:大银幕上鲜见聚焦失去孩子的作品,这个题材非常特殊。你们两位选择这个故事,是因为自己的个人经历有感而发吗? 编剧卡塔·韦伯:这个故事确实和我自己的亲身经历紧密相连,我非常想讨论自己没能出世的孩子,但我要强调,《女人的碎片》并不是我自己故事的写照。失去孩子,并且是婴儿,这个题材在大银幕绝对是一个禁忌。 我对于探索这个禁忌话题非常感兴趣,我想展现人们是怎么面对和处理这种悲剧的失去。你失去了一个人,但是ta似乎永远在场。 为此我做了很多调查研究,与许多失去孩子的女性进行了交谈。这种失去、这种悲痛没有治愈的方法,有些人哀悼服丧,有些人并不,有些人独自面对,有些家庭会一起面对,有太多种情况。 但是我又想把这个家庭写成我熟悉的情况——大屠杀幸存者。影片中,女主角没有出现的奶奶就是大屠杀幸存者,这个非常重要的背景决定了这个家庭处理很多事情、尤其是悲剧的方式。 我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我一直以来被要求要完美、坚定、勇敢,一直前进,能挺过所有的事情。但是我们的女主角恰恰是反面,她的婚姻失败了,生育这件事也“失败”了,她不想往前走,只想沉浸在失去孩子的悲伤中。 不过这只是整个故事背景中政治和历史的一点元素,我们的电影并不是一部讨论战后人们生存状态的电影,女主角已经是战后第三代了。
导演凯内尔·穆德鲁佐:我旁观卡塔的家庭,深有感触,我也常常会鼓励她。这样的家庭生活会给人带来很大的压力,尤其是在东欧。 我们的故事设定发生在美国,所以有很多情况是不同的。但是这层背景可以让人理解,为什么女主角玛莎处理悲伤的时候如此沉默,会把自己封闭起来。 这个故事最初的版本是我俩一年前在德国做的一个话剧,叫“革命”,也是卡塔编剧我执导的。 那个话剧完全是一个母女故事,她写了长篇的对话,通过母女俩的对话或者说争吵来展现这个失去孩子的悲剧。不过那个戏是个非常简单的两幕剧,为把它变成电影我们加了非常多的东西,现在我们的电影有十六场戏(笑)。一部波兰戏剧和一部美国电影真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长镜头分娩戏,是一种非凡的体验 Ifeng电影:这部电影的开场就非常震撼,是凡妮莎·科比饰演的女主角玛莎在家生产全过程的一个长镜头,长达23分钟。我们几乎很少在电影中见到生产的戏份,而且还拍摄得如此写实和美丽。 但是这个镜头完成得如此美妙,从写作构思到拍摄表演,一定是很大的挑战吧? 导演凯内尔·穆德鲁佐:对,经过了非常久的思索和尝试我们才决定拍这个长镜头。它在影片开头的部分,是整部电影的矛盾发生时刻;我也想在这场戏中展现重要人物的形象——他们的脸,他们的个性,他们在这个改变生命的时刻是如何行事的。 但是绝不能拍得庸俗廉价,我也不想让观众时时刻刻感受到导演在幕后的操纵。而且生孩子这件事情真的不太适合大银幕! 但是我们没有回头路,必须要拍,全在于怎么解决这些问题。
我的解决办法就是压缩时间,把一场应该八小时的生产过程压缩到23分钟里,绝对不剪一刀。 因为感受真实连续的时间,尤其是陪伴一场生产,是一种非凡的体验,它会让你对时间有更深的感知,放大你对矛盾的感受。我们在这个故事上下了很多功夫,丰富层次和细节;还设计了戏中玛莎、肖恩和产婆的跑动路线;我们把他们的家真正当作一个舞台在设计,计算每一句话每一次行动的位置和所需要的时间。 我比较拒绝手持摄像机拍摄,实在是被滥用了,而且如果用手持感觉镜头非常像一个人的视角。 我们不需要多一个人的视角。所以后来决定,将我们的摄像机放在一个平衡环上拍摄,显得很像一个人在观察但又不是,更像一个灵魂的视角,保持一点距离,更稳定。 我非常非常在意镜头语言的质感,一定要找到一种更加暧昧、妥当的感觉。并且我们用胶片拍摄。我想最后应该做到了。 希亚·拉博夫的加盟让这部电影成真 Ifeng电影:自从你在戛纳收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大家都非常期待你会有更好的商业机遇。这是你拍出的第一部美国电影,从制作的层面上来看是相当成功的。 当代最负盛名的男演员希亚·拉博夫甘愿在《女人的碎片》中担任一个配角,而凡妮莎·科比是从《碟中谍》的拍摄现场赶来你的片场出演女主角的。配角阵容中还有艾伦·伯斯汀这样的奥斯卡小金人获得者,本·萨夫迪这样的独立电影导演,埃莱扎·施莱辛格这样的喜剧演员…… 导演凯内尔·穆德鲁佐:确实不容易,不过也没有特别难,主要都是运气吧。我们第一个确定下来的其实是希亚·拉博夫。 因为我们很早就在接触,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共同合作的项目。我把《女人的碎片》剧本发给他的时候有点紧张,因为我真的很期待一个重量级的演员能加盟;但是如果他拒绝我,我也理解,毕竟肖恩的角色不是主角。 但是他看了以后非常激动,表示这是一个深刻而特别的爱情故事,他愿意参演。于是我们有了希亚·拉博夫,也有了第一笔投资。 凡妮莎的加盟很奇妙。我看了《王冠》,也很喜欢她在里面的演出,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是我的女主角。 我的制片人看中了她来演女主角。她看了剧本以后非常喜欢,被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这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剧本,并且表示很想跟我见一面。于是我们赶时间在匈牙利见了一面,双方印象都非常好。 这么说挺愚蠢的,但是我真的非常喜欢她身上的欧洲气质,她长得很像欧洲黄金年代的人,凯瑟琳·德纳芙,汉娜·许古拉那样的。加上她极强的魅力和表现力,让那些沉默不语的片段都充满力量,你能感受到她是一个拥有秘密的美丽女性。 有了希亚·拉博夫和凡妮莎·科比,这个电影就快要成型了,越来越多优秀的演员也随之被吸引来。
《王冠》 如何哀悼与性别无关 Ifeng电影:影片一开始,我们会感觉到玛莎和肖恩是非常恩爱的一对夫妻。但是新生儿夭折以后,似乎他俩的爱和关系也随着孩子慢慢死去了。从一开始你们就决定了,这对夫妻会分开吗? 编剧卡塔·韦伯:如果从数据来看,确实,失去孩子以后的夫妻大概率很难继续走下去。当然,也有同舟共济,互相扶持的夫妻。 对我来说,这段关系特别的地方就是玛莎处理悲伤那种非常倔强孤独的方式,这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 所以我才把她身边的人都设定成为完全不同的性格和处理方式。我想把她完全隔离在自己情绪之中,这才是我故事的重点。 导演凯内尔·穆德鲁佐:相反,希亚·拉博夫饰演的肖恩哀悼的方式非常“正常”,他想要流泪,想要谈论,想要回到曾经相爱的样子;但是玛莎已经变了,她还没有准备好,她不在肖恩可以触及到的地方。 所以他也理解,他必须得离开了。但是爱其实没有变,电影中那个逐渐造好的桥就是他们关系的象征,他们脑子里一直觉得彼此还是在一起的。这就是这个悲剧非常动人的地方。
Ifeng电影:不过选择什么样的哀悼方式,如何处理悲伤的情绪,并不是他们的“错”。 编剧卡塔·韦伯:对。我不觉得外向还是内向地哀悼是一个和性别挂钩的事情。我们做了非常多的调查,读了很多很多失去孩子父母的自白。 有些人觉得,人们对我们的失去不够重视,他们叫我走出来,但是我不想走出来,我还能感受到我和孩子之间的联系。有些人觉得,我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但是人们总是对哀悼这件事情大惊小怪。 我们应该尊重人的不同。每次看到我们电影生孩子的长镜头都会让我情绪激动,生孩子是一件如此需要身体力行的事情,其实哀悼和悲伤也一样。 智性、灵性并不会让你好得更快,并不会给你指明一条摆脱悲伤的路。不是你想得越多,悲伤就会减少;你和所有的人存在于不同的宇宙,你只和你的悲伤相伴。 导演凯内尔·穆德鲁佐:也许如何哀悼和性别没有关系,但是我觉得和父亲母亲的身份是有关系的。作为父亲,在各方面是不如作为一个母亲强烈的,我常常感受到这方面的不足够。
希亚·拉博夫选择了躲避镜头的拍摄方式 Ifeng电影:为什么我们极少能在电影中看到希亚·拉博夫饰演的肖恩的正脸镜头? 导演凯内尔·穆德鲁佐:一开始拍摄的时候我没有这么打算。当然作为导演你可以用你的镜头去捕捉演员的脸。但是我发现他是故意在躲避镜头。 作为导演要有这种认识,优秀、准备充分的演员,他比你更了解他的角色。你得接受并且珍惜这一点。 留大胡子,躲避镜头,都是希亚·拉博夫自己的选择,那成为了肖恩身上的特质。我也发现我们很少给他拍特写,都是侧脸,或者在背景里。 但是在这极少数的特写中,比如在他和律师苏珊偷情的那场戏里,你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这个人的脸。他选择了他被拍摄的方式,这是他作为演员的执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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