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冷门片子,躺在硬盘里有段时间了。我终于抽出时间看,没想到——很惊艳。 它就是——
永不止息 Never Steady, Never Still 开片,是一个邋遢的男人在白雪皑皑的屋外修车,高大肥胖,满脸胡渣。远处走过来一个女人,瘦、矮,步伐奇怪——步距小,频率快,弯着膝盖,像一只唐老鸭。 下一个画面,女人独自在昏黄的卧室里穿一条牛仔裤。她低着头,全身不规律地颤抖,“嗯——嗯——”地发出用力的声音,但还是无法拉上拉链。 她叫来男人帮忙。 于是,女人站着空等,任凭男人弯着腰,仔细拉拉链。女人的眼神无处安放,尴尬、无奈,带着一些羞耻和慌张。肉叔不禁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 原来—— 这是朱迪和丈夫埃德,他们和18岁的儿子杰米生活在加拿大的海边小镇。日子与其他人没啥区别,除了朱迪有病——帕金森。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担心故事沉重。 不,相反地,它不仅不伤感,而且尾巴有回甘。听我和你慢慢讲。 朱迪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病的。不过婚姻23年,就生病19年。 疾病很长,好在丈夫很爱她—— 总是温柔地抱她上车,带她去帕金森康复会。 陪她和老友打牌,调侃她发牌抖得到处都是。
帮她取药,店员询问妻子的病情,他轻松地开玩笑说妻子睡觉的时候偶尔还是会打自己。 埃德的爱和体贴,让家里没有一点点沉重的气氛。帕金森的伤害被淡化,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稀松平常。朱迪常常开心地笑,孩子也自在轻松。
直到有一天,埃德准备出海捕鱼,突然头晕倒地—— 被海水淹死了。 生活,一下子变得艰难。 葬礼结束,儿子杰米回到石油开采工地工作,朱迪被迫一个人生活。 看到这里,你也许会问,说好的不伤感呢? 是的,尽管发生了变故,涵盖了疾病和死亡,可是片子依旧清新,明亮。 因为镜头用了大量的自然景观作为比喻,激烈的情绪被含蓄地包裹起来,如尖针,却不刺痛。 比如朱迪的疾病。 镜头拍海面,有柔美的金光,海风吹动,闪动着急促的波澜。不停地颤动,频率快,幅度小,就像帕金森下,朱迪不停颤抖的身体。 不能自控,无法停息。 再比如埃德的死亡。 埃德死的时候,镜头从埃德冰冷的身体停留了一段,又望向天空。天空灰蒙蒙,四周的树笔直站着,蓬松的树叶围成一圈,晃晃悠悠,来回摆荡。 那晃荡的幅度就像缓慢的悲伤,无声。却可以进皮入骨,深远悠长。 镜头冷静克制,细腻却很深刻。 是啊,生活的常态多半如此—— 当悲伤袭来,大多数人还是依旧努力生活,静默地消化痛苦。温吞地培养顿感,慢慢去接受生活中的不易。 比如,朱迪学着照顾自己,尽力让日子如常: 去康复会和超市,她连滚带爬地,才将自己甩上了车座。 但是因为不能自控地在路上蛇形,被警察拦截。 她很努力,却很无力。 而孩子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故作镇定地回去工作,其实心里早就兵荒马乱了。 他对远在外地的童年男伴有情愫,对每天刁难他的工头有怨恨,对妈妈朱迪有担心和愧疚,对爸爸的突然离世还来不及接受—— 可是苦闷重重,他却被禁锢在冰冷的工地,无人可诉。 压力和孤独加剧了想念,在他疯狂给男伴打电话。得到的回应的却是永远的忙音。隐藏在心里的暗涌终于爆发—— 他愤怒地打了工头,去找妓女寻求肉体上的快慰。 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硬币哐当哐当碰撞在桌面上;他快速扯开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坐在了马桶上。 任凭妓女的“作业”,他闭着眼,呻吟,大声喘气,甚至把手攒成拳头敲打在墙上。 他以为这样,心里的困兽能得到释放。 能吗?不能。 他走出房门的时候,恍恍惚惚、跌跌撞撞。竟然因为开车时打不着火,一怒之下,疯狂地宣泄自己的情绪,砸烂了自己的玻璃。 堕落和暴力压不住心里的焦虑,反而添柴加火。不像在葬礼那天,他一再用手指按住自己的眼角,躲闪妈妈的眼睛,防止自己绷不住的眼泪。 这一次,他哭了。 他坐在车里,捂着脸,抖动着肩膀,低着头哭。 怎么办呢?生活还是很操蛋。 肉叔觉得,好几处,电影都在暗示,这操蛋的生活带来的羞耻感。 什么意思呢? 就是当生活将我们逼向绝境,我们甚至无法体面地做一个人。 就像朱迪因为帕金森,独处时间被开放,私人空间被曝光。即使亲密如爱人,上厕所,洗澡被无时无刻的关注,也是一种被逼无奈的侵犯。 就像开篇说的,即使是自己的丈夫,盯着自己的裤裆给自己拉拉链,朱迪的脸上也能看见一种复杂的羞耻感。
甚至有一场戏,是朱迪躺在浴缸里洗澡,突然帕金森发作,完全不能动弹。 她憋着劲儿,手掌按在浴缸的边缘,试图撑起自己,却只能无力的颤抖着。她满脸通红,眼睛里噙着眼泪,努力地仰着头呼吸。
好不容易等到儿子回来,才勉强发出脆弱的求救声。 儿子原先还顾及“男女有别”的禁忌,打开卧室门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盯着地板。甚至还前后摇晃着身体,闪躲在门后,姿态退缩。 直到发现妈妈动弹不得地躺在冰冷的水里,心疼才盖过尴尬。 而朱迪呢?她吃力地抬头望向儿子,眼神慢慢黯淡,眼睛逐渐低垂,泪在眼角一点点地蔓延开来。赤身裸体地面对儿子,无助,也透露着窘迫和羞耻。 而这种羞耻感,在儿子杰米身上,来自于不可言说的性取向和生活的重担。 洗澡的时候,男伴裸身和他相拥的画面,会倏然闪现。 可是吉米却只能一直和他聊着“直男的话题”——哪个姑娘最好看,怎样泡妞才苏爽。 到最后竟然和心心念念的男伴失联了。所以他困惑,迷茫,失望。 满嘴口臭的工头总是辱骂自己,他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却也不知道自己未来在哪里。妈妈需要人照顾,可是十八岁的他,还没准备好承担,爸爸的突然离开的重担。 吸食大麻,招妓成了快速止疼剂,可是堕落的快乐是有代价的——短暂麻木之后,是负罪感成倍叠加。羞耻的感觉涌上心头。
最终,在杰米将冰冷湿透的妈妈抱上床,裹上被子时候,无声的矛盾,静默的情感全部涌现,暴露。 杰米羞愧于对妈妈的照顾不周,朱迪羞愧于病痛给孩子带来的拖累。 两个人相互道歉,额头碰额头,泪流满面。 这日子真的很糟糕,也真的很难熬。 就像温水煮药,一丝一丝的火气慢慢煨着,苦汁再一点点渗透出来,蔓延入心。那个晚上,朱迪差点淹死在自家的浴缸里,赤裸着死去。 可是当肉叔以为他们的生活只能被凄凉掏空,走向灰暗的时候,恰恰惊艳的地方来了。 第二天,朱迪起床,头发松散地绑着,坐在床沿边上,挣脱着,发出呢喃不清的声音,慢慢将自己的睡裙一点点褪去。
当睡裙一点一点往上提拉,露出雪白的皮肤,露出腰,露出粉色蕾丝内衣,脊椎的棘突凸显。 就像窗外皑皑的白色雪山,纵向分布在她的背上。 你甚至能品尝到一种哀伤的美感。 最后她缓慢、艰难地把自己穿戴好,疾走在皑皑的雪地里。 突然跌倒—— 她就干脆坐在雪地里,脱下手套,触摸冰凉。认真地用五指在雪上抓、划着,玩起来雪。 她一辈子被颤抖的病痛困在扭曲的身体里,肉体和灵魂永远被来回撕扯,无法停息。
疾病、痛苦、孤独、死亡,好像密集的弹药射击,又像浓稠的毒药倒灌,通通挤进她小小的身体里。 背后千穿百孔,腐朽溃烂,可她依然安静地如同山林,白雪和绮丽的风景,一呼一吸间,就无声无息地承担起生命的重量。 你以为她早就该垮了。 她却突然低下头,掬起一捧白雪,说—— 埃德,圣诞快乐。
一下你就释然了。 原来生命的质地可以这么简单。 病了,甚至差点死了,都没关系了。 只要还能和时光相处,我就还有天空可以仰望,白雪可以把玩。爱人没了,可是思念还在。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就像你十年如一日照顾我一样。 朱迪佝偻身体,颤巍巍。眼睛很大,总闪烁着不安全感。疾病带来的伤痕被永远烙在身上。 可是就像片名“永不止息”。它是在形容帕金森永恒的颤抖,也是在形容一种朴素的生活道理—— 那就是永远不要放弃希望,永不止息地往前生活。 活一天,再活一天。 活一天就有一天的风光可以看。就像窗外的雪山,树林。不为什么目的而存在,也不论是好是坏。 总是不胜不吭地伫立在那里,憋着劲往上生长。 片末,儿子回来了。他无意识地坐在了父亲地餐桌位置上——真正地成为了朱迪的肩膀。 好的电影有时就像一场雨,也许你今天看完,明天就忘了。看上去对你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可是它会在无意中浸润你,喂养你。像珊瑚,慢慢堆砌,无声积淀。成为你为人处世的一部分,成为一部分的你。 这片子像是对难熬生活的一种解答,平实、感人,也很温情。看完,肉叔甚至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拥抱了一下。松软舒适,明丽舒畅。 生活是什么? 生活就是,生下来,再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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