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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26 13:35 |
武汉大学门口“穿和服者能否入内赏樱”的争执刷屏,正巧验证了鲁迅先生的话,古今中外,穿衣服从来就不是小事。关于肉眼怎么分出和服和汉服,对于现代人来说,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这不能怪现代人,因为每一个时代或民族,在服饰的背后,都藏着一整套的文化制度与底蕴。比如《红楼梦》里的服饰文化,足以撑起一个红学分支流派。 前一阵,我读了匈牙利文学大师马洛伊·山多尔的自传体小说《一个市民的自白》,描写服饰的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 在故事的开头,他写到一位女邻居,“是一位消瘦、忧郁、患有心脏病的女士,能弹一手好听的钢琴曲,她的衣服都是在城里找裁缝定作的。” 什么面料?什么质地?什么款式?什么色调?都没有。 当他写到运货夫和马车夫的时候,也只是写到运货夫们头戴绵羊皮帽,披着羊皮大氅,马车夫脚登高筒靴、头戴圆礼帽、身穿皮坎肩。 到了伦敦,他写到了伦敦上流社会的讲究而繁琐的穿着礼仪:“每天要更衣五次,因为每位绅士都有三十套衣服,每种场合专有一套,见国王一套,打高尔夫球一套,骑马一套,钓鱼一套,打猎一套,甚至打鸨鸟也要单有一套”。 “一套”“一套”,竟然没有详细描写其中的任何一套。这位一生追求自由、坚持人格独立的小说家(愿上帝保佑他高贵的灵魂),究竟是认为这些服饰细节是乏味的常识,不需要浪费笔墨呢?还是他对服饰方面的细枝末节确实缺乏兴趣?我忍不住腹诽:作为贵族出身的小说家,怎么这样啊?同样是贵族出身的小说家,你看看人家曹雪芹! 林黛玉进贾府,凤姐第一次出场的打扮是:“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珮;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连丫鬟的穿着都不马虎——“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颜色、面料、款式都写到了,连“掐牙”这样细微处都没有遗漏。 什么叫掐牙?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红楼梦》庚辰校注本的解释是:“锦缎双叠成细条,嵌在衣服或背心的夹边上,仅露少许,作为装饰,叫掐牙。”很有技术含量的细节。
什么叫重视细节,什么叫细致入微?曹雪芹作了示范,连丫鬟的衣服上的仅露出一点的“掐牙”都不遗漏。 连名字都没有的次要配角尚且如此,对主角衣饰的描写,自然更不用说了。 黛玉进贾府,贾府中人出场顺序是先云蒸霞蔚、后云开日出,越晚出场的越是主角,所以,凤姐之后出场的只能是宝玉了。宝玉出场这一段,实在是奇文: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服: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
这里写了宝玉的两套打扮,第一套是外出的衣服,这一回前面王夫人说了,宝玉去庙里还愿了。黛玉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刚回来,这只是“看见”,并未正式“相见”——因为按照规矩,宝玉必须见过祖母,然后去见母亲,然后才能和黛玉“相见”。等见完母亲再回来,宝玉已经换了衣服了,这第二套就是他的家常服饰了,所以贾母笑着说他“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 黛玉进贾府这一段,为什么一定要用黛玉视角?当然,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因为可以从一个外来者的眼睛看贾府的一切,同时细致地刻画原本聪颖早慧、细腻敏感,在那个情境下精神压力又最大、内心戏最多的黛玉的内心活动,但并不是唯一的选择。选宝玉视觉,或者上帝视角(即全知视角),也可以顺利完成这一段情节的。但是曹雪芹,只能这么写,只会这么写。我觉得,因为黛玉是一个聪慧、敏感的少女,一个心理紧张、打量什么都最新鲜又最仔细的外来人,从她眼里看出来,服饰打扮会占据特别重要的地位。这也许是一个作家的无意识的选择,因为他想给服饰打扮这么重要的地位,这里面包含着他身世和血缘的密码。因为他是江宁织造的后人。 若论清代的官办织造,就不能不提到南京的江宁织造和曹家。其实江宁织造本不姓曹,江宁织造自顺治二年建立起,至光绪三十年(1904年)撤销时止,共存在260年时间。在这260年的时间中,主管织造的官员,先后更迭达数十人之多,而其中最为人们熟知的,是曹玺、曹寅、曹颙、曹頫四人。曹玺的妻子孙氏是康熙皇帝的奶妈,曹玺的儿子曹寅自幼就在康熙身边当伴读。因此,曹家深受皇帝信任和器重。 曹家祖孙三代四人连任江宁织造达65年之久,与江宁织造的关系最为密切,影响也最大。这65年,是曹家的兴盛期,也是江宁织造府的辉煌期,所以一说江宁织造就想起曹家。虽然众所周知,曹家在为宫里督造和采办各种丝织品之外,也负责收集江南地区的各种情报,直接向皇帝本人上奏,但毕竟曹家公开的主业是“织造”。就连最后雍正对曹家翻脸无情,曹頫对这个主业的经营不善也是其中的一个因素——有一批上用缎、宫缎“甚粗糙轻薄,而比早年织进者已大为不如”,曹頫等人罚俸一年。后来又因为皇帝穿的石青缎褂面落色,曹頫等人再次罚俸一年。有研究者认为,雍正就是由此觉得曹頫缺乏为官的才能,对曹家从维持康熙朝的恩宠到渐渐不满,才导致后来因亏空款项等罪而被抄家。 当时,谁都不会想到,江宁织造的兴衰,会带来一部光照中国文学史的《红楼梦》。 曹寅之孙、曹頫之子,就是曹雪芹。织锦、染色的顶级专业衙门的江宁织造,曹家经营了三代,这样的家族背景和成长环境,对曹雪芹的影响,如色入丝,几乎像先天基因一般,培养了曹雪芹对各种织物、染色、编织、服装款式、服饰做工特殊的敏感,加之他过人的鉴赏眼光和审美趣味,《红楼梦》这部百科全书中,丝绸服饰的品目异常丰富,异常夺目,描写特别细腻生动。
就说黛玉进府这一回,看到荣国府正堂“荣禧堂”的乌木錾银字的对联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黼黻,音“斧服”,本指古代官僚贵族礼服上绣的两种花纹,后来泛指官员贵族的衣饰图饰和华贵衣物。据说曹雪芹的祖父曹寅诗文中多用“黼黻”二字,以显示其显赫的织造家世,曹雪芹虽以“假语村言”掩饰小说的真实来历,但是他自己拟的这幅对联,一上来就用了爷爷喜欢的字眼,更表现出作为“江宁织造”的后代对丝绸文化耳濡目染的见识和对服饰之美特别敏感的特质。
也许所有的叛逆都只是生命上升期的一段轨迹,血缘里的密码是摆脱不了的。每个离经叛道、悖逆祖宗的人,血液里所携带的“传统”,也许都比自己想象的要多。正如曹寅喜欢红色,曾作《咏红叙事》诗,曹雪芹也最爱红色,所以宝玉这个“怡红公子”有怎么也改不掉的“爱红的毛病儿”。不肖子孙,有一部分是没有能力肖,有一部分是不屑于“肖”,但是恰恰是这些不屑于“肖”的子孙,他们一旦“肖”起来,是最彻底的。 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麀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这是“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时神采飞扬的史湘云。 云姑娘的这一身打扮,真是江宁织造工艺的集大成了。
图注:《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段,原文中众人的装扮都有详细描述:“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系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里。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哆啰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没避雨之衣。”在1987电视剧中(上图),服装根据人设做了调查,并未严格照原书颜色。 其中最奢华的是片金和妆缎。片金是用金箔制成金线,然后和蚕丝同织而成(“穿金戴银”这个成语中的“穿金”依靠的就是这种工艺,南京有金箔锻造的传统);妆缎,又叫“妆花缎”,是云锦巧夺天工的巅峰之作,应该是江宁织造直到今天南京云锦的明星产品。
云锦的称呼是道光年间才有的,所以《红楼梦》中主要人物虽然穿着各色云锦,但是没有出现“云锦”这个叫法。所谓云锦,并不是一种织物,而是在南京生产的以锦缎为主的各种丝织物的总称。“锦”字,是“金”字和“帛”字的组合,《释名·采帛》:“锦,金也。作之用功重,其价如金。故惟尊者得服。” 作为只有皇家和达官贵人才能穿的云锦,用料不惜工本,大量使用金线,色彩浓艳富丽,花纹典雅繁复,织工精细,质地坚实,金碧辉煌,宛如天上彩云般夺目,故称“云锦”。
南京云锦习惯上分为“妆花”“织金”“库缎”“库锦”四类,各有特点,但外行人看过去会只觉得花团锦簇,分不清楚。实际上许多云锦面料确实不那么容易分类,因为云锦甚至可以在一个服装层面上表现绢、绸、罗、缎、纱,可以将金、银、孔雀羽织进去。
我曾经在南京江宁织造博物馆看到,织造一块上等云锦需要经过何等繁复的工艺程序:“一抡、二揿、三抄、四会、五提、六捧、七拽、八掏、九撒”,织手要做到足踏开口、手甩梭管、嘴念口诀、脑中配色、眼观六路、全身配合。“七上八下”是织造云锦所必需的工序,制作工艺之繁复,仅仅旁观也眼花缭乱,再三长叹。 湘云身上所穿的“妆缎”,后来还出现在凤姐的私人备忘录上。第二十八回,凤姐让宝玉帮她这样记录:“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一百匹,金项圈四个”。所谓妆缎,至今只能手工织就,需要在4米高的大花楼机上,一上一下两位织工同时创作,像计算机编程一样的复杂精细,凭借提花工“通经”的准确和织造工“断纬”的灵巧,还有两位巧匠惊人的默契和耐心,方能织就。“寸锦寸金”实不为过。 除了这些,《红楼梦》中的“名衣”不胜枚举:宝玉的雀金裘,宝琴的凫靥裘,香菱的石榴裙,还有宝钗的半新不旧的蜜合色棉袄和葱黄绫棉裙……无不符合人设,令人难忘,只因都是曹雪芹用家族的秘密和无限伤感无尽追忆的心事织出来的。
凤姐身上穿的洋缎、洋绉,宝玉身上穿的倭缎,看到“洋”字,“倭”字,难免有人认为是舶来品,而且以凤姐的娘家(王家)和外国打交道多,还兼管东南沿海的对外贸易为佐证(第十六回,凤姐说“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其实也未必。
据沈从文研究,“洋”字当指布料图案样式带西洋风格,并非指产地;而倭缎,冯其庸等专家认为,是福建漳州、泉州等地仿日本织法制成的缎面起绒花的缎子。因此,这些高级衣料,只是最初是“洋”血统的,穿在凤姐、宝玉身上时,大概率已经是完完全全的本土出品了。就像胡椒、胡萝卜,番茄、番薯(红薯)、番石榴,洋葱、洋芋(土豆)、洋白菜(卷心菜)……这些姓“胡”“番”“洋”的蔬菜瓜果一样,虽然最初来自异国,但早已落地生根,成了国产品了。 关于曹雪芹服饰方面描写达到的成就,前人之述备矣,我就不再重复了。我只想说一句,江宁织造的后人,他写服饰,绝对不会像马洛伊·山多尔这样以“套”为单位的。 “套”用马洛伊·山多尔的写法,你能想象这样的描写吗? “贾府的贵族每个人都有三十套衣服,每种场合专有一套,进宫见皇上一套,看戏一套,过节一套,去庙里烧香一套,骑马一套,甚至为了下雪天烧烤鹿肉也要单有一套。” 这样的写法,还是《红楼梦》吗?如果用绸缎来比,这等描写,质地的粗糙程度,也应该罚俸一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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