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重返帝国的时光机
「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列宁的这句名言被完美地嵌入了苏联疗养院的建设之中。
1920年,列宁颁布了《关于利用克里米亚慰劳劳动人民》法令。两年后,相继颁布的劳动法正式将「强制性休假」写进了法律条文之中。
从此往后,苏联公民被赋予了一项圣神不可侵犯的权利:每年须至少在疗养院度过两星期的时光。
▲莫斯科附近的 Klyazma 疗养院游泳池
Natalie Kupriyanova
与西方社会的休假不同,苏联式的「疗养」更像是完成一件意识形态指导下的任务。
它在本质上,与计划经济体制密切相关——参与生产的个体,是社会生产链条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需要像零件一样被保养和维修。因为只有休息好了,工人们才能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接下来的工作中。
▲格鲁吉亚,Kolkhida 疗养院
客人在享受磁性沙浴,据说,将这种闪闪发光的黑沙涂满全身,可以缓解心脏、骨骼、血液循环相关疾病
「我对疗养院的了解越多,就越被它们吸引。」
2015年开始,作家/摄影师 Maryam Omidi 和其他几位关注后苏联地区的摄影师一同走访了这些散落在亚欧大陆的苏联疗养院,用镜头捕捉下红色帝国的昔日身影—— 斑驳的墙体,褪色的壁纸,凋零的马赛克巨画,以及弥漫着陈年味道的宽阔空间。
犹如搭上了时光机,你还能嗅到几十年前苏联工人们的汗水与荣光。
▲阿布哈兹的 Amra 疗养院
一群男孩在列宁像前下国际象棋
Dmitry Lookianov
02 苏维埃的鸿篇巨制
要建,就建好的豪华的;要建,就建大的宏伟的;要休息,就拼命休息;要疗养,就彻底疗养。
一栋栋充满未来感的庞大建筑在欧亚大陆拔地而起,彰显着苏联政府的美好愿景。
▲索契,White Nights 疗养院
▲俄罗斯,Lipki 疗养院餐厅
Dmritry Lookianov
▲乌克兰,Dnieper 疗养院
尽管在2015年进行了翻修,它仍保留了曾经的苏联特色
负责设计疗养院的建筑师们,曾经是苏联时代自由度最高的一群人。他们在获取资源的道路上几乎畅通无阻,得以将图纸上的奇思妙想付诸现实,创造出了不少20世纪建筑史上的辉煌印记。
位于克里米亚的友谊疗养院,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Druzhba 疗养院
这座为纪念苏联与捷克斯洛伐克两国友谊而建的疗养院,如同一枚停靠在岸边的硕大飞行物,俯瞰整个黑海。
1985年建立之初,这里还引起了五角大楼及土耳其情报部门的注意,他们猜测这里是导弹发射基地。还有人认为这是一个UFO。
▲克里米亚,Zori Rossi 疗养院
与今天许多营利性的度假村相比,疗养院更像是苏维埃的又一鸿篇巨制,是权力对自然景观的一种重塑。
许多城市因拥有得天独厚的「医疗资源」,或怡人的景色风光,而被纳入疗养院的选址。
这些城市的命运也与整个疗养体制紧密相连。当苏联政府对疗养院的扶持逐渐减少,城市也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Reshma 疗养院
位于莫斯科伏尔加河附近,由红砖建造
这里的客人包括宇航员,以及切尔诺贝利事件中受辐射影响的人
03 来一场放射性大保健
2015年初,Maryam Omidi 造访了位于塔吉克斯坦山脉,拔海2000米高的 Khoja Obi Garm 疗养院,她立即被眼前这栋巨大的混凝土建筑所震撼。
▲位于岩石断层上的 Khoja Obi Garm 疗养院
Khoja Obi Garm 以其独特的氮水疗法闻名,只要花费一百多块人民币,便能享受一晚全套客房、膳食及所有设施的使用权。这也是世界上少数使用放射性元素氡的疗养院。
Maryam Omidi 尝试了一次疗养,医生在测量血压时,询问了她的婚姻状况及生育史。
得知 Omidi 未婚未育后,医生遗憾地表示,部分治疗对她「效果有限」。而医生所指的治疗,包括「将一股充满氮气的高压水流注入两腿之间」,或者「与电动医疗设备一起摩擦、晃动」。
▲Khoja Obi Garm 疗养间
氡水被喷洒在女性的双腿之间
Maryam Omidi 最终放弃了治疗,选择直奔女性专用热水池。在那儿她遇见了一群裸体的塔吉克妇女,在水波中甩动着下垂的胸部。
形形色色的疗养院中,不乏这些延续自苏联时期的「疗养」方式,如今依然广受追捧,成为一道有别于现代医学的奇异风景。
▲阿塞拜疆 Naftalan 疗养院的原油治疗
客人裸泡在一个倒满原油的恒温浴缸里
10分钟后即可出浴
Claudine Doury
▲吉尔吉斯斯坦,极光疗养院
客人将紫外线杀菌灯放入耳朵、鼻子、喉咙中
以杀死细菌、病毒及真菌
Michal Solarski
▲俄罗斯,Rodnik 疗养院
顾客在进行氧气浴,据说这有助于燃烧脂肪,减轻体重,并化解其他皮肤症状
▲一名刚接受了卢米诺治疗的男子
这一治疗有助于缓解季节性忧郁
▲两名年长客人无法承受一整个温泉浴的热度
只能局部浸泡手臂和双腿
Dmitry Lookianov
▲盐浴,客人紧紧裹着毛巾,防止精盐粘上头发或衣服
Egor Rogalev
▲Janartij Bereg 疗养院,客人在接受光疗
▲白俄罗斯,Speleotherapy 疗养院内
人们在1400英尺深的地下盐矿锻炼身体
▲一名客人在体验「活力再现」氧气浴
Rene Fietzek
▲拔火罐也是热门项目之一
04 等级、时间表与搭讪文化
疗养院制度实施前期,一切都按照计划严格实施 —— 享受日光浴的时间、一日三餐的伙食搭配,甚至是工作人员的表情,都有着精确的规划与考量。
▲一个被普遍接受的真理是:
离开疗养院时身体越胖,则证明休息的越好
休假的工人将获得一份「疗养时间表」,它如同安排车间工作一般,安排好休假的日程。
「虽然疗养院制度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放松,但在上世纪20、30年代,游客们不能带上家属,也不允许喝酒、跳舞或喧哗」,Omidi说道。
他们只被允许在充满未来感的建筑中,静下心来思考社会主义理想,并为接下来的工作重振精神。
▲俄罗斯,Reshma 疗养院,等候室里的客人
莫斯科现代主义研究所所长 Olga Kazakova 表示,她的父母并不热衷去疗养院。
「苏联公民的生活已受到诸多管制,他们不希望按照时间表生活。此外,假期都是按照工作分配的,你常常会在那里遇见自己的同事。」
在《红色俱乐部:旅游度假与苏联梦想》一书中,Diane Koenker 提到,由于摆脱了伴侣,「搭讪文化」也在疗养院中悄然兴起。
短暂的自由赋予了人们尝试新事物的机会,这些「临时伴侣」建还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就让在索契发生的事情,留在索契。」
南方的海边疗养城市,于是多了某种暧昧的意味,南方的露水情缘也成了漫长又单调的灰色生活中,难有的亮色。
▲乌克兰,Kuyalnik疗养院
建造之初,疗养院被认为是给予工人阶级的奖赏。符合条件的个人将收到一张「许可证/путевка」,以免费或者补贴的形式,于特定的时间前往特定的疗养院。
原则上,工人阶级和病患被优先考虑。然而在实际操作中,「最好的住处通常留给了有钱有权的人。」
上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极光疗养院便专门接待苏联精英,全院共有350多名员工,只为200位顾客提供服务。
▲格鲁吉亚,Tskaltubo 疗养院
这里曾经备受苏联高官青睐
▲顾客在 Tskaltubo 疗养院的六号浴池中
双手抱头,锻炼身体
这一开始于1920年的疗养院制度,在1990年达到巅峰,可以同时接纳近50万客人。
1923年,苏联卫生委员 Nikolai Semashko 骄傲地写道:「法国人只能在一个地方休息,那就是墓地。」
05 乌托邦的落幕
苏联解体后,由于失去了财政支持,全境内的疗养院无一例外地走向没落。这是一段帝国工匠们呕心沥血改造自然,却最终顺从于历史轨迹的故事。
进入后苏联时代,迅速奔入现代化世界的人们,有的抛弃了这些古旧的建筑群,有的则更加珍视它们存在的意义。
1966年的一篇报纸专栏中,身为劳动模范的金属工 S. Antonov,说出了「疗养」的核心精神 ——
「我每年只能度一次假,我尽量不让自己在无所事事中浪费宝贵的一天。」
罗马帝国消失了,只留下了罗马浴场式的文化与风俗,供后人凭吊。苏联的疗养院同样沉入了历史深处,逐渐化作了一座座还未消失的遗迹,一座座缓慢呼吸的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