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假正经也 |
2018-04-02 10:37 |
本文为《人间宋词》中的宋江篇。《全宋词》里，署名宋江的两首词，水平不错，又极其符合宋江的性格与经历。这首《念奴娇》实际上就是通过李师师向宋徽宗赵佶递上的一份“乞降书”，是一封需要转递的密信，让我们看见了一个落魄政客的险峻棋路。
史书上的宋江勇猛狂悍，每战必身先士卒，和小说《水浒传》中描写的人物形象非常不同，元代陈泰在《所安遗集·江南曲序》中说：“宋之为人，勇悍狂侠”。但是我相信，正史的简单描写通常会使我们看不到有血有肉的历史事实，看不到一个宋朝人的激情和徘徊。 《全宋词》里，署名宋江的两首词，水平不错，又极其符合宋江的性格与经历，说不是他写的，倒还真没证据和理由。如果偏要说是宋代说书人代写，那也说明这正是宋江之流下层知识分子们写的。
两宋时期，识文断句者，均喜吟诗填词，要证明不是宋江所写，恰好是相当无趣的。何况，本人认为，文学本身也是一种过精神干瘾的东西，这种玩意，绝对应该轻考证，重性情。 历史上大多数的造反者常常开始只是一时意气，事情弄大了，会变得很痛快，然后是不得不为，再然后是骑虎难下，得意时想把皇帝拉下宝座，自己来坐，失势时盼望招安，只想混个平凡日子，风险大的事业莫不如此。
这首词的心机和情怀，与狂野书生的投笔从戎、细民百姓的剑仙侠客等梦想是完全靠不上谱的。
念奴娇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
回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
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
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
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念奴是唐代天宝年间一位著名歌姬的名字，玄宗皇帝每年年底举办的辞岁活动很盛大热闹，时间一长，很多客人就喧哗吵闹，乐队根本无法演奏下去，玄宗皇帝只得祭出他的秘密武器，叫高力士领出念奴娇来压场子，“飞上九天歌一曲，二十五郎吹管逐”，元稹《连昌宫词》里描绘了她的天才劲儿，她的歌声在太空翱翔，其他器乐只能在地平线一带追逐。据说皇帝每次外出游乐，都让她暗中随行，她很妖丽，只要她一转动歌喉，声音就如同出于朝霞之上。念奴娇曲牌名即出自于此。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
极目远眺，还真想问问，这世上有哪个地方，能容纳像我这样狂妄的爷们。
乾坤也是天地的意思。起句就暴露出了宋江一伙的流寇性质，并流露出了他近年的窘况。宋江起义主要涉及的地域在太行山东部及江苏北部一带，“横行河朔，转略十郡”，很长时间没有固定的根据地。狂，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常常被忽略的另一类，儒家讲中庸，只有反传统反正统的人物才彰显他的“狂”，这一类的祖先应该是庄子、楚狂、李白等，但宋江用“狂客”，“客”字是重点，客，过客也，点出了他暴民身份是暂时性的，语气上显得比他的前辈谦虚，也很妥帖。这显示，宋江确实是一个搞政治的料。正统之外的一个狂客，傲慢而又稳重，其反叛气质是内敛的、也是有来路的，这是宋朝，一个大时代里一位造反知识分子的心机。
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
我凭着在山东水浒暂时折腾的一个（造反）项目，来京城消费这美好的人间春光。
“借得山东烟水寨”一句，很举重若轻，也很装，“借得”系宋人惯常口语，文学作品中的宋江，开口闭口都是“权居水泊”、“权且”、“借”什么什么，表达了他的一种“暂时”的态度：梁山水泊我只是暂时借用一下，今后是要还给政府的。低姿态是这个狂客的一贯态度，骨子里真狂才有这样的姿态。如此谦虚的哥哥来买京城的春色，一副大买家的洒脱，目的是要镇住一位名女人。
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
有这样的一位人儿，一双翠袖裹着的香手，还有轻纱映衬软玉样的皮肤，她随便笑一下，那就价值连城。
《水浒传》第72回写宋江等人装成良民穿着休闲服进京，在茶楼里向茶博士打探李师师：“莫不是和今上打得热的？”茶博士道：“不可高声，耳目觉近。”看来汴梁的茶博士对今上和明星歌后们的饮食起居也非常清楚。宋江于是先派出了梁山帅哥燕青将名妓的代理人李妈妈搞掂，然后集体装成嫖客开进会所搞开了政治公关。翠袖、鲛绡等高级面料下面是“香”、和“玉”，花了大价钱，立即对李师师的身体进行肉麻的吹捧，这帮人歌功颂德的程序掌握得很紧凑稳当的。
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
你那仙女般的身子骨，没心没肺的冤家是不配消受的啊。
薄幸，薄情、负心之意，有时也反用，如同女子叫自己所欢为“冤家”，杜牧《遣怀》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此处也可当没有福分讲，马致远《汉宫秋》第四折：“宝殿凉生，夜迢迢六宫人静，对银台一点寒灯。枕席间，临寝处，越显得吾身薄幸。”侯克中《醉花阴》套曲：“第一才郎，俺行失信行；第二佳人，自古多薄幸。”
回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
再想想我的业务基地，那芦花乱舞的河滩，那红蓼花盛开的岸边何其寂寞，天空用蓝色将透明的月亮粘住，任时光飞逝。
梁山泊是广济河中部的一个湖泊，而广济河上连北宋的都城汴梁，是京东重要的漕运通道。梁山泊距汴梁仅100公里左右，占据梁山泊，其政治、经济、军事上的影响是不小的。然而宋江此时笔下，梁山泊却是寂寞的，是一个仿佛让人虚度岁月的荒村野店。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等都是梁山泊的风景。
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
大雁夏来秋往，飞出了我的岁月，我的内心空荡荡，痴心等待着命运的召唤。
“六六”暗指梁山泊中的三十六员天罡星，“八九”暗指七十二员地煞星，梁山的首领队伍共计一百零八人。雁行，飞雁的队列，暗含了一帮兄弟和他一起折腾的意思，这些也是他的本钱，是招安投降的资本。金鸡消息，古代大赦时举行一种仪式，在长杆顶上，立一只金鸡，杆前集合罪犯，先击鼓整肃气氛，再宣读政府赦令，此处指盼望听到朝廷招安的消息。 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
想我这样一个真正义气的人，一个喜欢政治的人，在这个社会里是多么的孤独。
此句呼应了开头“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强化了作者的寂寞，这样的寂寞被宋江夸张为一种大寂寞。其实这正是“狂客”的矛盾面，这是一种入世的寂寞，政治上被边沿化的寂寞。说穿了，这不过是一个政治嫖客对当红明星兼政府中介人的摊牌，表明心迹、并动之以情。因为，这首《念奴娇》实际上就是通过李师师向宋徽宗赵佶递上的一份“乞降书”，是一封需要转递的密信。义胆包天的背后，宋江也算得上色胆包天了，义胆和色胆在危机公关的过程中相互提携，可见一个落魄政客的险峻棋路。
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烦恼无限啊奔波一生，如同在光阴的酒馆里一夜喝白了头。
深怀不被主流社会认可的愁苦，无处诉说，只能借一曲《念奴娇》委婉地表达，并曲折地通过李师师传达到皇帝的耳里。结句很美，使人想起辛弃疾的“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白发宁有种，一一醒时栽”等千古牛句，是真正的豪杰手笔。可谓曲终奏雅，绕梁三匝。
《水浒》上写宋江在造反前，包 养了阎婆惜，但宋押司社交繁忙，很少沾她，待见到李师师时，他风流多情，却是少见。于是我们可以联想，阎婆惜是宋江用来为自己身体服务的，李师师则是要用来为自己理想服务的。
岳飞的孙子岳珂记载过一事：南宋高宗时，招安了大海盗郑广，这个郑广进入体制后虽然官大，但由于出身强盗，在单位里混得颇不爽，上班时写了如下一首打油诗给同事们欣赏： 郑广有诗上众官，文武看来总一般。
众官做官却做贼，郑广做贼却做官。
这是一首“贼诗”。宋江的这阙《念奴娇》也是一首贼诗，词中或明写或暗示，字字刻意寄托，很是好玩。教科书里讲授宋词常有一种惯例：把宋词分成豪放、婉约两派，非此即彼。宋江却在词中一会儿豪放一会儿婉约一会儿又豪放，宋江没有和教授们作对的动机，他只是想把其贼性掩饰得花影扑簌、无影无踪。其实，在宋江心里，官与贼压根就不用区别，成王败寇，甚至如郑广所说一般，是颠倒的。
记得《水浒》里写阮小五在造反之前，曾拍着脖子说：“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而宋江的所谓忠肝义胆，四海无人识，却并不真要卖给识货的，而是只要卖给体制。都是交易，这却是宋江（政客）和阮小二（豪杰）之间让人轻声一叹的区别。
作者 李亚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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