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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9-21 22:13 |
这段时间,87版《红楼梦》播出30周年的聚会,引发了无尽欷歔与集体怀旧。
87版《红楼梦》为何让我们集体怀旧?
一
第一个关键词,是“命运”。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有什么比人在时间中的命运变迁,更值得感慨?《红楼梦》写的是一个盛极而衰的故事,那么多美好的少女,那么多热烈的梦想,还有那么精致优雅的贵族生活,然而,“盛席华筵终散场”,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的悲剧,构成了大结局:从黛玉于宝钗大婚之夜泪尽而逝开始,疾病、浩劫、死亡、出走、离散、绝望……大学者王国维曾在《红楼梦之美学之上价值》一文中评价说:“《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
根据亚里士多德的定义,悲剧,是“人和命运的冲突”。《红楼梦》写的,就是人的抗争,却敌不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悲剧命运。但我们首先看到的,为之陶醉的,有强烈代入感的,并不是悲剧,是女儿家的娇嗔,是爱情的奥妙,是灵魂的对话……是一切细微而美好的事物,然而,就在我们盼望看到宝黛的“木石前盟”终成眷属、一群美丽少女各有美好归宿时,命运却猝然露出了狰狞的面孔,水做的女儿,一个个堕入污浊……展示美的毁灭过程,就是悲剧。这个过程不是电光石火间,而是《红楼梦》用七十余万字铺陈而就,春去秋来,成长死亡,一切均在流淌的时间中。
87版《红楼梦》严格忠实于原著,这部戏开拍时,“戏说”之类,尚未流行,导演敬业,演员入戏,艺术指导的红学专家,也不是“砖家”,再加上30年前,文化消费单调、匮乏。《红楼梦》播出时,恰逢电视机正开始大规模进入城市家庭,全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是那个年代最好的也几乎是唯一的大众精神消遣,家家户户,都能听见哀怨的主题曲《枉凝眉》。这部电视剧跟《西游记》一样,反复重播,尤其在寒暑假期间,打开电视,不是嘻嘻哈哈的孙悟空,就是卿卿我我的宝玉黛玉。
但《红楼梦》跟《西游记》不一样的是,前者是悲剧,后者是喜剧。喜剧让人笑,悲剧让人哭,一群让观众流泪的角色,自然印象更深刻。更何况,出演这部电视剧的少男少女们,在接下来的30年中,命运各异,有的人大红大紫,星光灿烂,但更多人再未能超越这部电视剧,忍受着巅峰过后走下坡路的落寞,一个个青涩的青年,已步入无奈的中年,还有的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30年,不长也不短,对有些人来说,这部电视剧甚至成了似有还无的命运伏线,暗中印证他们的人生轨迹。观众总是习惯于有意无意地将演员的命运与剧中角色关联,怎不为此黯然神伤?
比如,87版《红楼梦》“贾瑞”扮演者马广儒,6岁开始读《红楼梦》,一生以“贾宝玉”自居。21岁那年,他接到了进京饰演贾宝玉的通知,却最终出演了因色丧命的贾瑞。贾宝玉是集千万宠爱于一身的贵公子,贾瑞却是贪淫好色的破落子弟,两个角色,天壤之别。在剧组中,他演的是贾瑞,却一直以宝玉自居,爱上了扮演黛玉的陈晓旭,不惜为她割腕明志,但追求未果。之后他贪恋上了杯中物,动辄烂醉如泥,最终在1995年因酗酒猝死,年仅32岁。去世时,还欠着楼下小酒馆的40元钱……网络作者“矮木”在《如花美眷,怎敌似水流年》一文中写道:“他去世当天,当地电视台播放的正是87版《红楼梦》里‘王熙凤毒设相思局’那一集——憧憬了一生‘贾宝玉’的马广儒,最终没能逃脱贾瑞的宿命。”
没有时间的跨度,怎能深刻感受到悲剧的意义?又怎能深刻感受到命运变迁带来的震撼?
二
第二个关键词,是“古典”。
提起87版《红楼梦》,饰演林黛玉的陈晓旭,始终是一个无法绕开的人物。2007年,陈晓旭抛下事业和家人遁入空门,法号妙真,人们无比惊诧。后来得知,她患上了乳腺癌,饱尝病痛之苦,绝望于俗世的医术,决心落发为尼,以佛学来安慰心灵的苦痛,以修行等待生理的奇迹。奇迹终于没有发生,剃度之后不到3个月,陈晓旭还是不幸病逝。
当时人们感叹:陈晓旭走了,“世间再无林妹妹”。是的,陈晓旭是一个符号,古典美的符号——无论外表、气质还是内心,她的柔弱与忧郁,恬静秀美之间淡淡的却化不开的惆怅。还有,她花3年时间研读红楼来深入理解林黛玉这个角色……她成为人们心目中最像或最接近黛玉形象的演员,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俨然是林黛玉的翻版,“宛如书中走出一般”。而她在后来回忆争取黛玉角色时也说过:“也许我在长相、在表演,或其他单方面不如别人,但是在综合素质上,我觉得我是最适合的,演黛玉是为了人生追求,完成一种使命似的宿愿,不是仅仅一个角色追求,除黛玉外无二人选。”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美学的杰出代表,林黛玉又是《红楼梦》中古典美的代表,多少国人历久弥新地通过这本书、这个人获取民族审美体验。但在渐去渐远的中国古典美学中,陈晓旭几乎成为孤独的绝响。她走后,她扮演的林黛玉形象所代表的一个时代的审美情趣与审美价值观、让人陶醉的古典美气质、中国传统文化魅力的韵味……都随之而去了。这些,在今天的娱乐文化中,很难再找得到。现在,若对一个姑娘说:“你长得古典。”对方可能马上怼回来:“你骂人啊?”
失去了,人们才会怀念。古典美,曾经代表中国东方雅致生活的审美情趣、诗性人生,渐去渐远了。在电影电视中,在各种综艺节目中,我们能看到太多的表情夸张、疯疯癫癫的姑娘,却很难发现内心沉静、相由心生的具有古典美的女子。单一化、类型化、快餐化、商业化的娱乐文化,塑造能力太强了,就像流水线一线,生产着细腰丰臀锥子脸,习惯夸张,擅长卖萌。
存在即合理,什么时代就有什么样的气质、什么样的审美,但是缺了感染中国千年之久的古典美,怎不让人心生怅然?
这是现代化的代价吗?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对“现代”与“古典”有过深入思考,他既热情颂扬现代社会,又伤感于传统在现代社会中的失落,对自己心目中的古典时代的代表,已经消逝的古希腊艺术,怀有一种留恋和怅然的复杂感情。他认为,告别古典时代后,传统的神性至此就被世俗化。如果说古典时代作为“诗的时代”,那么现代就是“市民时代”,诗、牧歌或英雄,都是灵性飞扬的象征,是人与自然、人的个体性与社会的普遍性、人的个性与其整体和谐融洽的标志,也是直接、单纯和自由的神性普照与人性舒展完美渗透的体现,而市民时代,是平庸的,缺乏独立性、个性和完整性,“人的世俗气过分完满以致溢出人自身、甚至遮蔽了神性……”
矜持内敛、哀而不伤的陈晓旭,绝不是一个世俗气过分的人,她带着我们关于古典美的美好回忆,永远离开了,我们只能从87版《红楼梦》中,从她的回忆录《梦里三年》中,来重温这个经典的形象,她在《梦里三年》是这样写自己对黛玉的理解的:“真水无香,白璧无瑕,爱得深,爱得苦,充满忧伤的诗人气质……”
这样的美,还有吗?
三
第三个关键词,是“乡愁”。
不同于对故乡童年、田野、炊烟的回忆,87版《红楼梦》对于许多中国人,是一种“文化乡愁”。
30年过去了,这恰恰是中国社会一段巨变的时间。在87版《红楼梦》播出两年后,四川文艺出版社出过一本书《苦海沉浮》。作者弗克斯·巴特菲尔德是《纽约时报》驻华记者,1979年到北京,1982年离开,这本书写的就是他当年在中国的所见所闻。其中一个有趣的细节是:他在湖南长沙湘江边上,遇到了两个渔民,后者第一次见到他时,猛然间脸朝下趴在小船上,一动不动。后来熟悉了,问为何这般姿式,渔民答道:第一次见到金发碧眼的人,以为碰到鬼了,吓得不行……而就在不久前,相关方面点名批评湖南一档电视节目中3位男明星的发型不够“健康向上”:一位染成绿色,一位染成红色,还有一个扎小辫子。
是的,仅仅30年,审美观就能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西方式面孔,在很多人心目中,俨然已成了美的标配,更别说那满大街的用来冠以楼盘、商店与产品的洋名了,伴上一个“洋”字,似乎就提高了档次、格调、气质。从“视洋若鬼”到“以洋为美”,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这变化太快,快得让很多人都跟不上步伐,害怕丢掉昨天的自己。
假如能回到过去,站在时间那一端,如何能够想象30年后,这一端的变化?在一个急剧变化的大时代,每个人,都有一部波澜壮阔的心灵史,每个人,都是一部长篇小说。有多少人欢呼、迎接这变化,又有多少人,抗拒、恐惧这变化,还有多少人,迷失在这变化之中?胸中皆有郁结,87版《红楼梦》,就是浇这块垒之醇酒,年头越长,这酒越醇。人们说起这部电视剧,充满感情与感慨,固然是因为它的艺术成就,因为那一茬演员的真诚与朴实,也因为它跟当年慢悠悠的中国的联系,人们每晚看完两集,安详地睡下,等待明天新的两集,但更多是一种精神寄托,一种不可能再回来的感觉,一种依稀的亲切,一种想起能够内心一暖的乡愁。
这是导演贾樟柯在电影《山河故人》中试图展现的那种感觉:2025年的澳大利亚,移民到这里的中国男孩长大了,却不大会说中文,只能用翻译软件与父亲对话,他一直挂着小时候亲生母亲给他的钥匙,但已经想不起母亲的名字,只记得她叫涛,波浪的意思。这个故事开始于1999年,只有26年,还不到30年,却已经足够让父亲忘记了初恋与故乡,儿子忘记了母亲与母语。
当我们今天重温87版《红楼梦》,了解当年筹备拍摄的精心:1984年,在北京圆明园先后举办了两期演员学习班,从全国各地数万名候选人中,遴选出一百多名演员在此研究原著,分析角色,学习才艺,反复比较,才确定各自角色。当我们今天读了陈晓旭在《梦里三年》中写到的1984年4月的圆明园,盛开的桃花,蜿蜒的小路,和为了得到理想角色或笑或哭的女孩们……我们又怎么不会被触动内心某处,产生一些微妙的情感,思考与叹息。
但时间已经逝去,人们又怎么能回到过去?在商业化浪潮中涌现的各种选秀,又怎么会重复30年前那群聚集在圆明园的少男少女们的纯真?就像《山河故人》中那个突然想回到山西寻找母亲的儿子,在决定买机票前,才发现自己已无家可归。这不仅仅是物理空间的大洋相隔,更是精神上的遥远距离。
在时代大潮中,人们主动或被裹挟着往前走,坚信或安慰自己:前方会很美好,变得越来越好。往前走时,却不断回首,怀念并美化过去。人总是这样,不满现实,而过去已去、未来未至,变化越大,人越孤独,像一只风筝,扶摇直上,却害怕速度太快,这线会断了,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根。就像《山河故人》里那个无辜的孩子,从内陆的山西县城飘荡到东边的上海,又飘荡到南半球的澳大利亚,变化太大,走得太远,已找不到回家的路。
四
“Dollar”——这是《山河故人》里那个孩子的英文名,极具隐喻意义,他父亲的名字很传统:张晋生,孩子的名字如果译成中文,叫“张美元”,特殊年代一个挣扎在物质欲望与文化失落之间的赤裸裸的标志。
父亲张晋生,儿子张美元,这是活生生的文化割裂,就像87版《红楼梦》与新版《红楼梦》两个“黛玉”的区别:一个是陈晓旭演绎的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一个是梳着铜钱头一身现代感的黛玉。正因为有对比,人们才更怀念87版《红楼梦》,那是中国的,古典的,温暖的,美好的。就像喝多了咖啡与可乐,最终发现,还是茶最适合自己的胃,因为这是一个中国胃。
如果说,还有第四个关键词,那应该是“重构”。
“重构”不是“复古”,就像我们喜爱87版《红楼梦》,并非羡慕其钟鼎玉食、仆役如云的排场,而是其根植于传统文化的审美体验、生活态度与思想体系。这是中国人的根,有根才有自信,无根则是随波逐流的浮萍。
要把根留住,否则可能变成“四不像”。著名学者梁漱溟曾说过:“历史上与中国文化若后若先之古代文化,或已夭折,或已转易,或失其独立自主之民族生命。惟中国能以其自创之文化永其独立之民族生命,至于今日岿然独存。”不管走得多远,走得多快,都不能忘记了出发的地点。
天人合一,仁者爱人,和而不同,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中国思想曾经深刻影响世界,为人类文明做出重大贡献,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专门写过一本书,名为《对中国文化的乡愁》,他写下了这样的话:“不管怎么说,中国的思想都是人类的故乡之一,一到某种时刻,有意无意地,就在讲述着对它的乡愁。”
今天,中国已经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如果说,中国以前向世界输出的是中国产品,现在中国资本又在大步走出去。那么,接下来,中国向世界贡献的,应该是中国思想、中国智慧和深蕴中国文化底蕴、审美情趣和精神追求的中国品牌,东方式的雅致生活。
东方式的雅致生活,要有琴、棋、书、画、诗、茶、玉、丝、瓷……但又不仅仅局限于这些器物,更重要的是寄存、融汇于器物之上的生活态度与思维方式,比如,我们为什么要吃垃圾食品?中医强调药食同源,饮食合乎节令;比如,学好外语很重要,但不能忘记了自己民族的经典,腹有诗书气自华,诵读经典,是与先贤对话,领悟他们历久弥新的智慧;又比如,现代生活很便捷,但也压力重重、戾气弥漫,我们焦虑、孤独、身心亚健康,何不抽个时间,或在品茗中静心,从一片茶叶中领悟人与自然的奥妙联系,或在冥想中修心,给自己进行东方式的心理按摩,让自己的心保持平静,不急、不妒、不躁、不乱。
我们怀旧,是对当前困境的审视,是对过去时光的仰慕,是因为我们在巨大变化与现实困境中,需要重建身份认同,需要重构文化自信。
断裂的文化若要传承,需要修复;现代人若不想被过去抛弃,需要重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重构,就是对87版《红楼梦》的最好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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