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忽地发觉已许久未见到父亲了。脑海中如投影般闪回着父亲的形象,竟然很是模糊,似乎自己从未刻意端详过他。于是,在遥远的异乡,凭着记忆和想象,开始用文字为我假想的模特——父亲,构图,描摹。
古老而简朴的院落里,低矮破旧的土坯房作背景,火红的月季花、繁密的葡萄架作陪衬,一只趴在墙脚假寐的小狗作点缀。父亲定格在画面中央:端坐凳子上,拉起二胡,调剂着农忙的空闲。画面温馨而亲切,令人感慨而伤怀。
微风吹起了父亲的头发,花白稀疏,风中打卷,隐隐露出头皮,如被生活的大手无情掠过一般,心疼却又无奈。发黄的老照片中,父亲的头发油黑而浓密,梳着标准的中分,俨然经过精心的打理,帅气英俊。记得我们兄妹曾在父亲鼾声如雷的熟睡中,调皮地揪起父亲的头发,密密麻麻地扎了满头小辫,招得父亲一通幸福的嗔怪。真想再次拿起木梳为父亲整理头发,可又怎忍看到华发掉落。
皱纹爬上额头,印在眼角,陷入脸颊,堆在脖颈,岁月的刻刀,毫无怜惜,父亲只能默默忍受,任其在身上慢慢刻蚀。皱纹里,读到了艰辛:父亲幼年丧母,继而丧父,无兄弟姐妹。这样灰色的生活让父亲性情坚忍,却又暗隐脆弱。皱纹里,看到了甜蜜:与母亲和和睦睦,拉扯我们兄妹三人成家立业,看到孙辈绕膝,笑不拢嘴。皱纹,如道道磁条,刻录着父亲的岁月留影。
曾经身影挺拔的父亲,如今已然微驼。握起二胡,已无当年跟着戏班奔走乡里、陶醉操琴的精气神儿。听母亲说,台上的父亲正襟危坐,上身挺直,摇头晃脑,颇显气派。可我明白,为了养育我们,父亲曾下过煤窑,在阴暗狭窄的巷道里蜗行;干过工地,扛起沉重的钢筋水泥挪行;常年打柴,背着如山的木柴在深山里穿行。生活的重压,让本就单薄的父亲,渐渐弯下了腰,成了一张弓;但也撑起了家,托起一片天。
那双操着琴杆、按着琴弦的手,枯瘦无力、青筋暴突,淡淡的老年斑,看一眼便让我眼窝湿热。这还是那双曾在我成绩下降、调皮犯错时,高高扬起、重重落下、敲打我成长的厚重有力的大手吗?这还是那双曾做过木工玩具、打过床铺橱柜、挥起锄头便下地、拿起铲子便下厨的灵活能干的巧手吗?那次扶父亲过马路,他用瘦瘦的手指紧紧扣着我的手,无力且无助,似要将他交给我。那双手,握过了岁月,经历了流年,留给我们的是一笔财富。
还是那件藏蓝色上衣、灰黑色裤子、淡黄色胶鞋,这俨然成了父亲的标准装扮,多年未变。
只不过衣服已发白打褶,鞋上沾了泥。曾给父亲添过衣服,可他一直以勤俭持家、不讲穿戴的训话回我,穿着几件旧衣,甚至是我们剩下的校服度日。见过父亲在灯下拿起针线补袜子,见过父亲晾晒的秋衣布满洞,见过给父亲买的衣服整齐叠放在柜里。想给父亲买身衣服,一时竟忘了尺寸,不禁心感不孝和自责。
干裂的嘴唇,没了当年的红润;浑浊的双眼,没了当年的英气;羸弱的身板,没了当年的健硕。点点回忆,忆不尽父亲七十多个春秋的苦辣酸甜;细细描摹,描不出父亲藏于内心的愁痛喜乐。描摹父亲,父亲的形象逐渐清晰,却感觉一如天下所有的父亲。想来,真该回家看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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