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正经也 |
2017-05-31 11:24 |
最近,电视剧《思美人》热播,爱国主义诗人屈原摇身一变成为妩媚多情的小鲜肉,和梦中的山鬼“莫愁女”谈起苦情恋爱,因为和人们心目中的屈原形象相比实在太颠覆,没播几集,已经引起轩然大波,甚至有人在网上号召封杀该剧。尽管前不久有屈氏后裔表示,“这个颠覆我认为是完美的”,但这一青春版或是“杀阡陌”版的屈原为何不能被老百姓接受呢?屈原难道就没有资格谈情说爱了?
的确,行吟江畔形容枯槁的形象只是屈原晚年时的一幕,屈原不是从年轻时就那么苦大仇深的。“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从他诗中那个到老也要穿奇装异服、不与俗世同流的形象可以想象他年少轻狂的时候。他能吟出“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也许是经历一番苦恋方有此彻悟,何尝不能于香花香草间,和民间女子来一场美丽邂逅。
但凡事都要有个度,人不能停留在青春记忆中无休止地幼稚下去,爱情也不能成为生活的全部。电视剧《思美人》里,屈原为了谈情说爱不去参加国家重要祭祀,为了和美人私奔不顾君王之命、父母之恩,甚至抛下一城百姓弃官而逃,这种逃避现实责任,只想着成全一己私情的行为和价值观,实在是难以和“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屈原联系起来。这样的爱情观,令我不由得想到了“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魏晋时代,那个“不辞冰雪为卿热”的荀奉倩。荀奉倩把爱情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可以为了治疗爱人的热病而“自取冷还,以身慰之”,做出自我伤害的行为,可以因为爱人去世而一病不起,最终殉情。这样的故事放到今天来看仍是感人的,拍出来应也是极美的,可是类似的情节为何不能直接以荀奉倩道之,非要移植到屈原身上?也许是因为荀奉倩如今看来不够“伟大”,一生之中仅有痴情一事可以谈说,但倘若是一个在国难当头时刻,身担救国重任的屈原,仍思“不辞冰雪为卿热”的话,这样的屈原还能否“伟大”?
屈原不是不可以谈恋爱,如何展现恋爱中屈原的样子才是需要认真思考的。屈原能够成为四大文化名人之一不是没有理由的,人们喜爱和敬重的,是那个秉持美政理想,以祖国兴亡、人民疾苦为念,明知忠贞耿直会招致祸患却始终“忍而不能舍也”的屈原,是在被放逐中仍然心系国家百姓,面对满目疮痍的故土仍然吟着“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的屈原。
香草美人的政治譬喻早已为人所熟知,在《思美人》一诗里,屈原以“美人”喻楚王,表达自己忠而受黜之怨,思慕君王回心转意,重新重用自己振兴楚国。在屈原的笔下,“美人”是一位缥缈不可及的神仙姐姐,“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传一句话,要靠云神、雨神的帮助。倘若当作真正的爱情来看,爱的人,被爱的人都是那么高贵而自爱,“欲变节以从俗兮,媿易初而屈志”,和心爱之人闹了矛盾或是无由相见,即便无人肯为我搭线说情,也不会改变自己讨好他人。这种以男女之情喻君臣之义的含蓄表达被后世广为沿用,但同样的主题到了曹植笔下,“美人”变成了“荡子”,思慕者则更加卑微了,“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在这样的爱情里,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种卑微的自轻自贱的爱,也如同曹植对待他的“君王”曹丕的心态。
所以,屈原的时代不是魏晋的时代,屈原也不是任性少年、痴情种子。我们不能把忠君爱国当做屈原的标签而脸谱化他,也不能为了让他谈一场讨人欢喜的恋爱而崩了忠贞高洁的人设。电视剧《思美人》将《思美人》一诗中的美人具象化为一位民间女子,变成屈原思慕爱恋一生的对象,无疑是大大曲解、降低了诗意,也曲解、降低了屈原的人生格局。而且,《思美人》将“美人”与《九歌》中的《山鬼》隐隐画上等号,也令人感觉有些“降格”。《九歌》是一组祀神的乐歌,据说是屈原在民间祀神乐歌和恋歌的基础上加工而成的,包括《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排在前面的神格较高,比如东皇太一相当于太阳神,也是楚国的最高神,云中君这位美丽的女神有人说是月神或是云神,神格也比较高,至于河伯、山鬼,按祭祀的顺序可见,已经是比较低级的神了。山鬼据说是山神,也有说是山精,她“乘赤豹兮从文狸”,相比于前面的天神已经非常的接地气,有些像《聊斋志异》里狐仙的形象。
屈原梦中朝思暮想的美人,如果在《九歌》中找寻一位女神来做依托,会是“披薜荔兮带女萝”的山鬼吗?在《离骚》中,屈原曾有三次“求女”,这当然不是真的求,无论是把这种求女理解为求贤臣还是求贤君的譬喻,且看他求的是什么样的女子呢?“吾令丰隆承云兮,求宓妃之所在”。宓妃,正是曹植后来也思慕过的洛水女神。此外,还有“有娀之佚女”简狄,少康氏之妃“有虞之二姚”。这些女子都是神女、帝妃,身份高贵,故而屈原追求这些女子,作为自己追求政治理想的一种象征,正如他在《思美人》一诗中所思慕的那个缥缈难及的美人。以屈原的“择偶观”,如果要在《九歌》中找寻一位梦中女神,也许这位美人应该是矜持端庄的云中君,而不会是那位在原地痴痴等着心上人,患得患失,爱得如此卑微的山鬼。
所以,并不是屈原谈恋爱不能够让人接受,而是电视剧让屈原的爱谈得太狭小、太卑微,使他在爱情里成了一位自私莽撞的少年,丧失了原本人格的闪光点。
其实,自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颠覆经典”的作品一直有之,甚至不乏《大话西游》等为人称道的作品。但是,“颠覆”是建立在对经典的透彻解读上,正如传承与创新的关系一般,无传承,不敢谈创新。敢于颠覆经典,是一种理解经典之后的当下文化自信,倘若只是把颠覆当成博眼球的方便法门,绕开经典另辟蹊径,终究要欠泉下作者和当世观众的一句道歉。
作者 钟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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