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ozm32831 |
2017-04-17 12:04 |
自从有了手机之后,书读得很少了,阅读并没有死亡,只是习惯变了。
很多人瞧不起电子书,说一定要捧着纸质书那种醺醺然的感觉才出来,其实,这是对老习惯的某种留恋。如果倒回去几千年,看书还是体力活,要先养上几个短衣襟的小厮搬书简,所以案子要大,看书论斤,秦始皇“日批奏折百二十斤”,否则不睡觉。
电子阅读终究是大势所趋,纸张书也许会慢慢成为历史,除了太占地方之外,也浪费资源。况且,电子书也有它的好处,比方说你在候机的时候就可以看《金瓶梅》,如果是纸质书,周围人来人往的,你哪里好意思让人家知道你有这恶趣味。
但飞机上也有不让开手机的时候,所以我会在行李里塞一本书,睡不着就翻翻。陪伴旅行的一定是老朋友,而且相识很久了,彼此之间没什么客套,知根知底,随便一翻就读起来,取一个轻松自在。
我有段时间带汪曾祺的散文集,很薄,《矮纸集》《书与画》都带过,汪老的文字松爽随意,有文化脉络在里面,也水灵灵的,看了润眼睛,而且他那么会享受生活,也适合初到一地兴致勃勃的心情。
还有一段时间带黄仁宇和钱穆的书,也是挑薄的拿。黄仁宇的书一看就是先英文写完,再翻成中文的,那个颠来倒去的劲儿全是定语后置的后遗症。但是他自己翻译得好,竟然凭空生出一种散文的雅致,别有情趣。他本人性子急,但是中文写作因为这么一倒手,有了摇曳生姿的味道。所以黄老师也应该是个翻译家,不要以为翻译自己的书就容易,不信可以看看林语堂自己翻译的《京华烟云》和《辉煌的北京》。
说起来,飞机上并不是阅读的地方,真正看出你心头好的是床上。
你枕边一定堆积了一些书,常年在那里侍寝,别人怎么清理也清理不干净。即使已经像口香糖一样嚼得没味了,你也舍不得始乱终弃,夜深人静,四下黢黑,头顶上的灯打下来,一页一页地翻,仿佛生活于这红尘之上。
而阅读有的时候仿佛恋爱,需要专情,一本书反复读,否则,这本书不算读过。虽然现在值得反复读的书不那么多,但是值得读一辈子的书,依然一辈子读不完。
如果不说现在,而说到当初我离家,出国留学的时候,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那时常见父母在机场痛哭流涕,因为留学生一走就是几年,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且没有互联网,国际长途那么贵,还都要去邮电局打,人民币和美金的汇率8:1,还是黑市价,父母一年的薪水不够两门课钱。
就这么一走,生离死别似的,一根风筝要撒了手,飘到什么地方哪里有准儿?多少留学生走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拖家带口,父母从一头黑发变成花白。于是老两口就在机场闸口哭得肝肠寸断,跟送孩子上刑场似的。
行李也是能装多少装多少,被子和菜刀都带,真正给书留出来的地方不多。我那时带了一本字典,咬了咬牙,带了一套《红楼梦》。之所以咬牙是因为太沉了,但也没办法,国外连个中文字儿都没有,当时心里想的就是要带上有分量的那个。书这个时候不光是书那么简单了,还解乡愁,连着文化的血脉。
刚出国的时候,除了馋中餐就是馋中文,想明清小说想得挖心掏肺的,别说给看一眼冯梦龙,就是看个春晚都痛哭流涕的。
后来我妈来看我,随着飞过来的两个箱子里全是书。见着妈,见着书,这心里就踏实了。一打开箱子,曹雪芹司马迁,李白杜甫白居易,整整齐齐,这哪里是书,分明是我的父母之邦啊。
中文输入也是后来才有的事,Windows是分英文版和中文版的,不比现在,中文字库是自带的,你自动切换就好。
那时在美国买不到中文输入,学校和公司的电脑又不允许随便装字库。只好用一个叫南极星的免费小程序,可能更老的人用过七把叉输入。王小波说他干脆自己动手写了个程序敲中文,据他说特别好使,给他别的都用不习惯。他还真不是炫技,这种事我也是干过,人不逼一逼就不知道还有什么新技能,这就好像苏轼到了岭南才发现自己是个优秀的厨子一样。
现在说起来都好像荒诞不经似的,但是那个时候,我们写中文信,都要在底下附一个英文版的,有的时候还要附一个汉语拼音版的,如此麻烦,是因为不知道对方那里装的什么字库,生怕收到后是一堆乱码。
买中文书更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小城市没有中文书店,大城市的唐人街倒是有,但是非常昂贵,多是香港和台湾版的,繁体字,竖排,留学生舍不得买,花一个下午站在那里看,一身穷酸气。这事阿城也干过,结果被美艳的老板娘死盯着看,他只好悻悻地放下书走人,到底是忿忿的,写在文章里出气。
上世纪90年代末的时候,新语丝做了汉林书店,服务器设在南中国,但是专门面向海外卖中文书。接受海外信用卡,挂号邮寄,邮费比书都贵,还是坐船来的,有时要在海上漂两个月,书拿到手里都恨不得长毛了,大家还都纷纷往里扔钱。
那个时候,世界是不完美衔接的圆,我们隔空飞了过来,心里知道有些东西要就此别过了,但是依然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那个圆里的一股游丝,因为这是我们的呼吸不绝,它让我们踏实,也让我们完整。
如果黄皮肤黑眼睛是我们的种族属性,那么翻史书马蹄的声音、翻经书花落的声音就是我们的文化属性。
虽离万里之遥,不肯须臾忘怀。
现在世界越来越像一个小村落,朝辞白帝彩云间,你离开,不意味着别离,你回来,不意味着相守,一切那么便利,情感被碎片化,来不及体味就已经飘走不见了。这未尝不是好事,人类的情感总是在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寄居方式,不要徒劳地去挽留它。
古人一封家书,宣纸小楷,在不同的马上走三个月,送到手里的时候带着江南的露、塞北的雪、古道的风尘,这种丰富细腻我们也体会不到。大家在驿站喝下一壶酒,骗朋友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朋友哭得肝肠寸断:何必说这种假话,我这一走,再见面可能就是下辈子了。
所以,如果让我选择,我依然选择让世界越来越小,不要站在月亮底下猜测自己朋友的生死,不要去体会别离的滋味,我愿长相守,不管在天涯,还是在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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