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ozm32831 |
2014-12-28 09:15 |
《红楼梦》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常常随意翻到一页就能往下读,里面人物的个性、才情、命运都深深烙上我的心痕。我也喜欢读后来人写的分析《红楼梦》的书,从他人的阅读体验中寻找共鸣。蒋勋的《微尘众:红楼梦小人物》是其中特别的一本,他把目光投向书中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分析那些被读者遗忘在红楼角落里的人物的闪光与叹息之处,让读者看到曹雪芹对他笔下每一个人物倾注的深情。
和贾宝玉的生命有过交集的女性,读者注意的通常是黛玉、宝钗、湘云,或者宝玉的丫鬟袭人、晴雯、芳官等等,蒋勋在书中却特意提到了一个无名无姓与宝玉只有一面之缘的二丫头。在为秦可卿送葬的路上,宝玉他们在一个农庄休息,二丫头是在这个农庄里做活的女孩子,宝玉看到炕上一个纺车,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一时好奇便动手去摇。这时二丫头冲进来说:“别弄坏了。”她面对宝玉身边人的呵斥也毫不畏惧,“你不会转,等我转给你瞧。”
蒋勋写道:“二丫头纺线,画面让人心生敬重。这是她的生计,不是贵族少爷的玩具。她有农家女儿的大方朴实,有工作中的认真专注,所以好看。”这时宝玉身边的秦钟轻薄了二丫头一句,却被宝玉严厉喝止:“再胡说,我就打了。”宝玉对二丫头的尊重也极其动人,和他一直以来对女孩子的怜惜是一致的。
贾府的仆役焦大和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这本是两个没有什么关系的人,蒋勋却把他们放在了一章里,称他们为“过气人物”。所谓“过气人物”,就是曾有过的权威已经丧失,自己却怕被人遗忘,总想着被人看见,有时过度努力,使人为他难堪悲哀。焦大跟过太爷打仗,曾经救过太爷的命,他对少主人贾蓉说:“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焦大在故事里的结局是被捆起来,用马粪填嘴。而李嬷嬷为了显示自己的重要性,阻挡宝玉喝酒,提醒他老爷在家要问功课,拿走豆腐皮包子,喝了枫露茶,惹得宝玉大发脾气:“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做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过气人物”总想办法强调自己的重要性终归让人讨厌。蒋勋最后点出暗含在其中的人情世故:“人能安分守己,不处处显能,也就不会有过气的悲哀吧。焦大、李嬷嬷都是借鉴。”
蒋勋对贾瑞的分析也让我难以忘怀,他说:“十几岁最初看《红楼梦》时,很厌恶贾瑞这个人物。不知道为什么,大概过了四十岁,每次看《红楼梦》就会被贾瑞这个人物吸引。”贾瑞因为对王熙凤的情欲,被王熙凤毒设的相思局害死。贾瑞软弱、卑微甚至显得猥琐,而王熙凤是多么精明华贵。蒋勋分析道:“贾瑞完全不是对手,他被情欲煎熬,他一生在祖父的压迫下活得没有一点儿光彩……好像他想借一次疯狂绝望的爱情证明什么,证明自己是一个男子,也有爱,也有欲望,也可以大胆,也可以自信,也可以义无反顾决绝地走向死亡。”“贾瑞的爱,像一次悲剧的自杀。”
蒋勋由此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那是一本描述遭受践踏与不幸的人们的经典之作,俄国底层小人物的悲惨生活催人泪下。而在华人文学里,最缺乏的正是对卑微者难堪者的描写。《红楼梦》在构建出一个由宝黛之恋为主线的唯美世界的同时,却拿出两章写下了贾瑞卑微、败德、失格、一无是处的人生,让骄傲自信不饶人的王熙凤赢得如此残酷空虚。“总觉得作者是含着眼泪写这一段,人世间太多的执迷不悟,也就如贾瑞一样吧。”
蒋勋的解说让我对《红楼梦》有了新的体察与感触。历经人生起伏的曹雪芹对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充满了悲悯之心。他对这些人也没有任何道德批判的意味,只是细细描述他们由性格与宿命带来的悲剧。在贾瑞面前无比精明亮丽的王熙凤,也有命定的悲剧等着她。而对生命的不忍之心,也是《红楼梦》极其动人的原因之一吧。蒋勋写道:“《红楼梦》作者有佛法上的平等观,他自始至终保有对每一个人物的悲悯包容,他看到了每一个生命的优点与缺点相互依存的关系。每一种生命情状都有形成的遭遇因缘,不是个人能左右,因此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真正经典的文学作品,作家都对笔下的人物有一种“不忍”,对人类有一种悲悯之心。罗素曾说,三种单纯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对知识的追求、对爱情的渴望以及对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这句被无数次引用的话,在我看来,也是文学生生不息的永恒主题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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