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是凌晨两点,窗外的城市终于敛去了最后一点喧嚣。屏幕上,那几条熟悉的K线泛着幽幽的冷光,像极了寂静山谷里无人踏足的小径。
我呷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目光停留在自选股列表里那几只绿得近乎发黑的标的上——成交量萎缩到如同枯竭的溪流,股吧里最后几个坚持骂骂咧咧的散户也似乎耗尽了力气,财经新闻早已寻不见它们的踪迹,仿佛被遗忘在某个尘埃遍布的角落。
我知道,这种令人窒息的“无人问津”,于我而言,却常常是心跳开始微微加速的时刻。
这便是我在A股这片深海里,十余年来反复践行的信条:
买在无人问津处,卖在人声鼎沸时。
这短短十四个字,听来简单,却是一场贯穿始终的、与自己本性逆向而行的艰苦修行。
人天生是寻求归属与认同的动物。
当市场陷入漫长的阴跌,利空消息如雪花般纷至沓来,昔日热闹的“赛道”、“核心资产”沦为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敝履,那种弥漫的恐慌与绝望是真实的,具有传染性的。
耳边会响起各种“这次不一样”、“估值体系重塑”、“逻辑已彻底破坏”的睿智论断。你会怀疑自己是否错了,是否在一片注定沉没的陆地上徒劳坚守。
那种“无人问津”的滋味,首先是极致的孤独。你仿佛逆着汹涌的人潮,独自走向一条幽暗未知的隧道。
你会反复拷问自己的研究,检视每一个逻辑支点,在内心深处,与那种被群体抛弃的本能恐惧作斗争。
真正的“无人问津”,并非仅仅是价格的下跌,而是关注度的湮灭、信心的溃散与叙事体系的崩塌。
它需要你剥离所有的噪音,像一个考古学家般,拂去情绪的尘土,去审视公司内核的价值是否依然坚实,甚至是否在行业寒冬中反而强化了壁垒。
这时候的买入,没有鲜花与掌声,只有冰冷的数字与近乎固执的信念。
它反人性,反的是我们对安全感的群体性依赖,反的是我们急于摆脱焦虑、趋向光明之地的本能。
我仍清晰地记得,在某个板块经历长达数年的低迷后,其龙头公司的市盈率跌至个位数,分析师会议门可罗雀,连最忠实的长期股东都开始动摇减持。
我翻阅了它过去十年的财报,对比了国内外同类公司的周期轨迹,计算了其在极端悲观假设下的资产清算价值。所有冰冷的理性计算都指向一个事实:它已被市场错误定价,提供了罕见的安全边际。
然而,当我真正敲下买入键的那一刻,手指依然有些僵硬。因为理性的认知,无法完全消弭置身于无边黑暗中的生理性不适。
这是修行第一关:在绝对的沉寂中,保持心灵的敏锐与行动的勇气,敢于成为少数派,甚至“独夫”。
而后,便是漫长的等待与坚守。市场的非理性持续时间可能远超任何人的想象。
“无人问津”的时光,是股价在底部区域令人麻木的反复摩擦,是别人在追逐新热点时赚得盆满钵满,而你持仓如死水微澜的对比与煎熬。
这考验的是另一种人性:耐性,以及对初始判断的忠诚。
你需要像农夫守护冬麦一样,无视地表上的严寒寂寥,深信根系的生长与春天的必然。
这个过程,消磨的不仅是时间,更是锐气与浮躁。它强迫你从对市场即时反馈的瘾癖中脱离出来,学会与时间做朋友。
当曙光初现,股价开始从坑底爬升,最初的伴随者往往是犹豫与怀疑。真正的考验,却在后头。
随着趋势逐渐明朗,赚钱效应开始吸引目光。研报开始重新覆盖,温和看好;媒体寻找反弹理由,“困境反转”的故事雏形初现;身边谈论它的人慢慢多了起来。
此时,最初的孤独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初步验证的欣慰。
然而,这仅仅是中场。
股价继续攀升,进入主升浪,惊人的涨幅吸引无数眼球。
这时,情况开始变得微妙而危险。
券商给出激动人心的目标价,“千亿市值”、“黄金十年”的论调充斥耳膜;社交媒体上充斥着买了它而实现财富飞跃的传奇故事;甚至连菜市场的大妈和出租车司机,都能就它的前景侃侃而谈。
市场情绪从乐观演变为亢奋,最终进入一种集体性的狂欢与癫狂。每一个调整都被视为“上车良机”,任何理性的风险提示都被狂热的浪潮淹没。
这便是“人声鼎沸”之时。
此刻,置身于这片鼎沸之中,要保持清醒,难度丝毫不亚于在无人问津时的坚守,甚至更难。
因为这一次,反的是人性中贪婪、从众以及害怕踏空的本能。
看着账户里的浮盈每天都在快速增长,那种愉悦感是强烈的;听到周围所有人都在为同一个标的欢呼,那种认同感是令人陶醉的。
你会开始为自己寻找继续持有的新理由:也许这次真的能看到星辰大海,也许趋势的力量还能持续更久,也许卖了之后再也买不回来……人性会驱使你不断上调预期,将泡沫合理化。
这时,卖出的决定,同样伴随着痛苦。
那是一种主动离开盛宴、告别欢呼的落寞,是看着股价可能在你卖出后继续飙涨而产生的巨大心理折磨与自我怀疑。
你需要在这种万众一心的高昂合唱中,听到那不易察觉的、逐渐走调的弦外之音:
估值是否已严重透支未来多年的成长?
交易是否已过度拥挤?
市场的乐观假设是否完美到不容一丝瑕疵?
我学会了一些笨办法来对抗这种“沸点”时刻的诱惑:
反复审视最初买入时的核心逻辑,看当前价格是否已完全甚至过度实现了它;
观察身边从不炒股的人群是否开始热议股市和这个板块;
对比历史牛熊周期中相似的情绪指标。
当卖出最终执行,那种感觉并非喜悦,而更像是从一场令人眩晕的盛宴中抽身离去,重返清凉夜晚的复杂心绪:
有解脱,有空虚,也有对人性弱点的再次敬畏。
卖出后,市场往往还会惯性上涨一段,那是对你定力的最后,也是最残酷的考验。
你必须接受自己无法卖在最高点的事实,如同你无法买在最低点。
你所完成的,只是一个基于概率和风险回报比的、反人性的周期操作。
(上图就是我2020年底到2021年初操作的一只股票,我并没有买在最低点,当然也没能卖在最高点。但我买在了无人问津时,卖在了人声鼎沸时。)
这便是我在A股市场中的核心生存方式。它无关神秘的技术指标或内幕消息,而是一场持续不断的、内向的战争。
投资的收益,表面上是资本与知识的变现,深层看,其实是对你克服人性弱点的奖赏,是对你独立思考和逆流而行勇气的补偿。
市场永远在恐惧与贪婪的两极间摆动,而“无人问津”与“人声鼎沸”正是这两个极端的生动注脚。
真正理解并践行这反人性的一买一卖,意味着你开始学会倾听市场心跳的同时,守护自己内心的罗盘。
这条路没有终点,因为人性深处的恐惧与贪婪亘古不变。
每一个周期,都是新一轮的修行。
夜深了,屏幕的光映着我平静的脸。
我知道,明天的市场,依然会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而我,将继续在这片喧嚣与寂静交替的海洋里,练习我的“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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