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许多人认为中国的宗教文化温和且具有融合性,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要理解这一点,我们需要追溯到一个历史性的命令——“断天通”的发出。
“天神不再听人说话,这是颛顼的命令。”
这不仅仅是一则神话,而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政治命令之一。根据《国语·楚语下》的记载,颛顼发布了“绝地天通”的命令。表面上看,这是一句宗教术语,实则标志着政教分离的起点。
在上古社会,神权与政权并没有明确的界限,巫师若自称能够通神,便拥有了决定生死的权力。无论是黄帝部族还是炎帝部族,图腾、祖灵以及山川之神都是同等重要的,掌握图腾就意味着掌控了部落的权力。民众与神灵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清,死去的人成为了神,而神则是祖先的化身,部落的祭祀活动混杂不清,社会的权力结构也因此充满了混乱。
共工与颛顼的对抗,本质上是两种图腾体系的冲突。共工崇水,代表北方,水是他权力的象征;而颛顼则属于高阳氏,他崇天,天代表着更高的权威。这场冲突不仅是资源的争夺,更是对巫术和神权的争夺,巫师通过祭天、观察天象、跳神等方式操控民心,进而影响战争的结局。直到颛顼发布了“绝地天通”的命令,形势才得以稳定。
颛顼的决策并不是要与神对立,而是要实现对神权的垄断。他改变了“人人皆可通神”的局面,转变为“唯国家能通神”。为此,他设立了“重”和“黎”两位官员,分别掌管天和地,负责监管所有巫师的行为,并对祭祀活动进行规范。任何通神行为都必须得到批准。
考古学也验证了这一变化。二里头遗址出土的大量玉琮和玉璧,证明了这一转变。玉器不再是个人的物品,而是具有统一规格的,且由中央政府统一铸造和祭天。这种变化同样出现在殷墟甲骨文中,大部分的“卜辞”都是与“王”的活动相关——狩猎、征伐、祭祀。巫师不再为百姓占卜,而是专门为王室服务。这个现象清晰表明,神权逐渐成为政权的附庸,而这一变化并非偶然,它是一场系统性的变革。
颛顼之后,尧、舜、禹等帝王都继承了这一思路。舜建立了“八元”和“八凯”,以统一的德行标准来衡量统治者的行为;禹则划分了“九州”,确保了区域管理与祭祀活动的统一,祭祀的权力、祭器以及仪式都由国家掌控。宗教不再是自发的民间活动,而是国家权力架构的一部分。
这一转变代表了中国早期社会的一次关键性飞跃:从图腾巫术中脱身,构建起一套以国家为中心、神权为辅的制度体系。这一体系的核心目的是让神灵顺从人类的需求,而非让人类屈服于神灵的意志。
然而,尽管颛顼之后的政治结构逐渐稳定,神权的象征仍然存在,天命依然是统治合法性的基础。问题不在于谁主宰天命,而在于如何理解和执行天命。
周朝人解决了这一问题。自此,“以德配天”成为了一种全新的治国理念。从此,天不再是一个无法捉摸的神祇,而是道德的化身。这标志着中国宗教世俗化的开始。
周公最早提出这一思想,并不是要否定“天命”,而是提出“要配得上天命”。怎么才能配得上天命?那就是通过德行。《尚书·大诰》上说:“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这意味着,天并不偏袒任何一方,天的选择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德行。这一理念超越了简单的道德口号,成为了一种治理的核心原则。
因此,“天命”不再是神授,而是可以通过行为来检验的。在这种思想体系下,谁守德,谁就能得到天命;谁失德,谁就会失去天命,从而失去统治的正当性。商朝灭夏、周朝灭商的过程,都有了“天命终止”的合理性。
孔子承袭了这一思想,他并不关注神灵,而是讲究礼制。《论语·述而》中他提到:“敬鬼神而远之。”这句话并不是否定鬼神的存在,而是强调人应该不被鬼神干扰。在鲁国任职时,孔子始终不将神灵作为治国的依据,他关注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秩序。荀子则更加直接地表达了这一思想:“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意味着神并不干预人类的行为,个人要依靠自己的努力来维持社会秩序。
这一人本主义思想并非抽象的哲学理论,而是转化为具体的制度保障,进而形成了礼乐体系。礼制确定了行为规范,乐制则帮助定义情感的归属。社会中的贵贱、亲疏、长幼等关系都有了明确的伦理标准,而这些标准并不依赖于宗教教义,而是基于家族伦理。
周朝的礼制并非空泛的理论。天子祭天、诸侯祭地、士祭社、民祭祖,神祇有了等级,祭祀器物有了规定,甚至乐器也被规定为“八音”,不能随意混用。祭祀活动也有严格的次序,先祭祖,再祭天,天并非第一位,祖先才是最重要的。这表明,宗教的焦点已经从神祇转向了家族和祖先,符合了活人社会的需求,而不是死者世界的统治。
这一转变与经济结构密切相关。周朝是典型的农业社会,农业生产需要稳定的社会秩序,而宗法制度正是维护这一秩序的核心:父系继承、嫡长继位、血缘决定资源分配。由于人际关系已经通过宗法制度得到了明确界定,神权对社会生活的干预变得不再那么必要。
如果与地中海地区的文明相比,就可以更清晰地看到这一点。在希腊、腓尼基、迦南等地,社会流动性较高,海上贸易繁荣,神庙和祭司扮演着重要角色,神权直接干预政治和社会事务。而中国的社会结构并没有这种需求。中国的土地世袭、宗族自治和礼制分权,使得神庙、宗教银行和宗教司法并没有显现出来。帝王可以随时罢免僧道,国家也不允许教派扩张形成独立的军政权。
中国的宗教从来没有试图挑战政权,它只是为政权服务,而不是构建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