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昔时金荣辈不见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忽然想起秦钟来,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心上凄然不乐,却不敢作声,只是闷着看书”(第八十一回)。
这是很有力的一个呼应——同样是上学,石兄的心气比上一次天差地别,继而一下子就让我们回想起一桩“文不对题”的事情:宝玉上学。
“顽劣异常,不喜读书”(第三回)如石兄者,那次突发性地“择了后日一定上学”——“一定”,看样子即使天上下刀子,这“学”也得上!
这莫名其妙、一反常态的积极性,是从天而降吗?是突然开了窍,“好容易讲四书似的才讲过来了”?(第一百一十八回)都不是。据说是因为“有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愤”(第八回)。
仔细看看,天可怜见!原来问题的关键,是这朋友“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怯怯羞羞有些女儿之态”,石兄登时“心中便如有所失,痴了半日”,由是者“自己心中又起了个呆想”(第七回)——至于想些什么,就像曹公说的,“未见真切,此系疑案,不敢创纂”(第十五回)——于是这“学习”积极性,就毫无预兆地烈火逢油、噼里啪啦起来了。
还是身边人明察秋毫。一直期盼宝玉好生读书的袭人,在此刻却是“闷闷的”。深知其中内幕的花大姐姐,“总别和他们玩闹,碰见老爷不是玩的”“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好歹体谅些”——委委婉婉几句话,就击中了活龙的要害。
可惜,袭人虽然兰心蕙质、洞若观火,怎奈“宝玉终是个不能安分守理的人,一味的随心所欲”。
于是,“上学”的题目虽然堂皇,但这“文章”做起来却实在是不堪——上得学去以后,这二位一个是“腼腆温柔,未语先红,怯怯羞羞”,一个是“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缠绵”,曹公把俩人的情态勾勒地栩栩如生,不但“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嫌疑之念”,连吾人读者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此情此景,只可惜颦儿不得亲眼得见。
这“博爱”的二位,再加上劳什子“香怜”“玉爱”,“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这“有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愤”(第八回)的“学”上得也着实令人喷饭。
在此之前,政老爷的一句话“你要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政老爷是应该有点要羞死的意思,但是该羞死的真正原因,政老爷却完全不知道。他虽然也知道“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但还是抱着希望——“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殊不知,这书念得可是大有深意,浑然与四书五经无关的。政老爷的这句话,实在是瞎猫死鼠、歪打正着,无意中击中了这场“文不对题”的“上学”的要害!
其中,真正想着好好上学的人,根本不用立什么“正好发愤”(第八回)的flag。当信誓旦旦“一定上学”者忙于深情款款、彩旗飘飘,结果捅娄子、惹麻烦,引发桃色新闻、暴力冲突的时候,人家照样专心学习——一句“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良莠分明、高下立判。
(以上除专门注明外,均出自第九回)
这类“文不对题”的故事,曹公还给我们讲过一些。比如说:“射箭训练”。
“三品爵威烈将军”(第十三回)珍大爷,真真有点名副其实的一鳞半爪——起码会射箭。
这回他“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而且还有奖惩机制——“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无裨益,不但不能长进,而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个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赦、政两位文字辈大佬溯本求源,想起自家“在武荫之属”,于是积极支持,“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
但是事情很快就起变化了——“每日早饭后来射鹄子”,结果竟然引发了“每日轮流作晚饭之主”的安排,“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但是,毕竟还有个射箭的表象,作为幌子。
接下来,连幌子也不要了——“以歇臂养力为由,晚间或抹抹骨牌,赌个酒东而已,至后渐次至钱”,接着“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夜赌起来”,而且还有诸如“其中有两个十六七岁娈童以备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妆玉琢”等种种不堪情事,不一而足。
事情如何变得这般模样?原来从根上就不正,射箭的“题目”后面是“近因居丧,每不得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之法”这么个缘起,于是招来的就“皆系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绔”——这样一干货色,还有什么“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可言?
只是,当贾珍沉浸在“大家正添衣饮茶,换盏更酌之际”的陶醉之中时,“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的“墙下有人长叹之声”,继而又“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一时间“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
当然,宁国公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并不能阻止珍大爷“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第二回),更不能妨碍他弄虚作假,把文不对题的事情说得花团锦簇,在溺爱无度的老太太面前吹捧“凤凰蛋”的射箭技术“大长进了,不但样式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力气”。
其实,真正想着自家“在武荫之属”“武事当亦该习”的人,根本不用这些花架子,自己就会知道用功——在很久很久之前,石兄在大观园内四处闲逛,“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第二十六回)
(以上除专门注明外,均出自第七十五回)
我们总是说,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同时强调主观动机的重要性。两个不大不小“文不对题”的例子摆在眼前,曹公已经把事情给我们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希冀大家在日常生活林林总总之中,以曹公给的这个“课件”为启示,擦亮眼睛、冷静头脑,明虚实、辨真伪,庶几不负曹公一片苦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