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阎诚骏
前几日,好友举办了一场家祭——纪念离世一周年的母亲,我也应邀去“吃羹饭”。
好友是兄弟俩,他们聪敏勤劳,多年努力,各自建成了小康之家。对父母也很孝顺,母亲在世时,都能竭力侍奉。这次,庄重地合办家祭,邀请了远亲近友很多人。大家或坐在屋里,或站在院子里外,交谈着、注视着,很肃穆。
临近午时,兄弟俩挨次在香烟袅袅,火气蓬勃的祭桌前向母亲的遗像跪拜祝飨。我站在附近,投去注目礼的瞬间,心中滋蔓出一种仪式感,不由地浮想联翩。
先想到《论语·学而》中的那句名言:“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这是孔子弟子曾参说的意思:人们要慎重地办理父母丧葬之事,以后也要不断祭祀追念祖先。这样做,民风就会归于仁厚。年轻的时候,对这句话总是不以为意。碰到某些唯物论者或政治色彩颇浓的人对老百姓家祭的排斥,也很漠然,至多来一番“要尊重民俗之类”的劝阻。随着年岁的增长,读书行路渐广,对古代文化的理解更有深入,家祭的场合也去得多了,才感到自己少不更事的浅陋偏颇。
儒家的经典《中庸》,对祭祀有明确而生动的现场记录:“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时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鬼神的德行,真是盛大啊!看不见形状,听不到声响,生养万物而不遗弃一物。让天下的人斋戒净心,穿上华丽的祭服,举行祭祀的仪式,浩荡啊,如在天顶上方,如在左右身旁。)
《论语·八佾》中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孔子祭祀祖先时,好像祖先真的在受祭;祭神时,好像真有神在受祭。夫子说:我若不真心诚意地去祭祀,就如同没有祭祀一样。)
从上面两段话来看,孔子对“鬼神”是褒赞而崇敬的。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尤其是在孔子生活的春秋时代,“鬼神”的意义既具体又抽象。比如说“鬼”字,这个字很古老,甲骨文中的鬼字,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里说“从人,从厶”,是两个形体合成的会意字,其字形如同一个人戴着面具站在祭坛后面,意思指祭祀中的祖先亡灵。
在《论语·为政》中,孔子说:“非其鬼而祭之,谄也。”(不是你应该去祭祀的鬼神,却要去祭祀,这是谄媚。)汉代的郑玄,三国的何晏解释这句话中的“鬼”字,都说“人神曰鬼。”清代学者刘宝楠也引用了这个说法,指出其中的“鬼”,就是指祖先。
在孔子心目中,“鬼神之为德”,“体物而不可遗”。他始终把鬼神两个字并列在一起,可见“鬼神”之“鬼”是有德行的,不似后世传说中的作恶者。
“鬼”之有厉祟,大约始于战国。《左传·昭公七年》中说:“子产曰:鬼有所归,乃不为厉。”言下之意,无所依归,鬼就会为厉为祟。到了东汉,王充写了《论衡·论死》,说“世谓人死为鬼,有知,能害人。”《说文解字》里释“鬼”字:“人所归为鬼。”又说:“鬼,阴气贼害,故从厶。”由此看来,鬼之作祟有害观念,始于战国,流于汉代。但也有不附和者,同时代的郑玄在《礼记正义》中注释孔子的“鬼神之为德”时说:“万物无不以鬼神之气生。”后来的宋儒也坚持了这一说法,朱熹认为“鬼神不过阴阳消长而已”,“精气聚而为物,何物无鬼神?”(《朱子语类》)
由上可见,不管怎么说,孔子及其以后的古代,人们不仅承认鬼神的存在,而且认为它对世俗世界有很大的影响。
很多人用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论语·先进》)这些话来说孔子既不愿意讨论死的问题,也不愿意讨论鬼的问题,他把精力集中在生和人上。这固然没错,儒家学说的出发点是活生生的人,是呈现于现实中的每一个具体的你我。我们如果不知道人生,就无从谈论死和鬼。但进一步说,如果要对人生有真正全面深入的理解,则非要懂得死,要对生命有全面深入的理解,必须要知道什么是鬼。
中国古老的传统告诉我们,人有两个灵魂:一个是魂,和心灵有关;一个是魄,和身体有关。《礼记·郊特性》里说:“凡祭,慎诸此,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人死后,魂上天,魄下地。在中国传统里,对葬礼和祭祀的重视,应该源于这样的观念。自古至今,人类有许多神秘现象屡见不鲜,甚至有死者托梦亲人,说他(她)穷困挨饿等等。如果死者生前和活着的人有血肉联系,那么活着的亲人通过祭祀祈祷,死者就能解困安息,甚至灵魂会回来照应活着的亲人。这种生者与死者,或人与鬼的“真实”性,在《礼记》里描述得很清楚。更说明儒家的传统里,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内容丰富,不仅有生有死,还有人和鬼神。人的世界在大自然中,必然和自然界的动植物乃至神灵世界,都有内在的、一以贯之的联系。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祭祀,帝王有七庙,天子要祭天祭地,祭开国之君。在《史记》和《汉书》里可以看到:秦始皇曾规定,官方不加致祭的祠祀,民间可以自祠。汉高祖也允许民间在官方祠祀之外,自行祭祀乡里神祇。汉武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汉书·郊祀志》)。老百姓的家祭,延续了儒家“孝”的观念,祭的是父母、祖父母,最高至曾祖,高祖以上往往就不祭了,因为他离得太远,子孙缺乏记忆。陆游的《示儿》诗里有“家祭无忘告乃翁”句,说的就是祭父。到了民国,帝王的祀典废除后,传统祭祀还在民间习俗中保存至今,文化研究家称之为“民间信仰”。
崇明岛有史以来,民风朴拙,老百姓循礼好文,凡有家祭,各相往来,虔敬淳厚。从现存的《崇明县志》可知,崇明人民尊崇耕读,人情练达。自宋代至清末八百年中,出现过蔚为大观的众多进士、举人,其中不乏阁臣,崇明档案馆整理出版的《崇明历代科名录》足以佐证。士大夫文人中,尊孔好儒,经世致用者,经世济民者,代有其人。上海市现存的两座颇具规模的孔庙,崇明居其一,巍峨挺立,迄今逾四百余年,可见传统文化的魅力。
崇明岛上的家祭,至今不衰,展现出现当代一种新型的民风民德,它与中国传统文化必然有着内在的、不可分割的联系。由此,我们可以把崇明的家祭,定义为在中国优良传统文化影响下,由长期的情感和信念形成的,得到老百姓普遍认同的智性操守。在当代中国的人伦世界里,可谓一道独有的、体现出良序公俗的人文风景。
友人祝飨结束后,邀众人入席吃饭。我又想起2010年11月,上海三大禅寺的玉佛寺、静安寺、龙华寺的僧职人员以及千名信众,为当月胶州路某公寓火灾中遇难的58位居民举行的超荐法会。他们共同念诵佛经,用佛识和灵供的愿力,超度死者魂魄入归净土。这种抚慰冤魂的独特的祭祀,受到市民普遍的赞誉。我又想到国家为日寇侵华时,在南京大屠杀中死难的30万同胞举行的公祭。
这些公祭和家祭,和历代的祭祀精神一样,必然能起到以人文化天下的作用,善哉!